鸟奋争出壳(第2/4页)
第二年春,我就得离开学校,上大学,但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学什么专业。我的嘴唇上已长出了一小茬胡须,我已是发育成熟的男人,却完全不知所措,没有目标。我惟一坚信的是自己内心的声音,我的梦境。我认为自己有必要跟随梦的引导。然而这样做很难,每日我都在和自己作对。我常常想,自己大概是疯了,难道我确实跟其他人不同?可是,其他人做的事,我都能做到,只需一点勤奋,我也能读柏拉图,解决三角几何问题,理解化学方程式。惟独有一点我做不到:放弃我心中深藏的目标,转而去规划自己的人生。就像其他人那样,他们清楚知道自己要成为教授、法官、医生或艺术家,也知道自己的路要走多久,会有哪些好处,我却做不到。或许某一天我也会这么做,但我当时又怎么能知道呢?或许我还得寻觅再寻觅,一年又一年,最后一事无成,毫无建树。或许我也能有所建树,但抵达的却是邪恶可怕的目的地。
我所渴求的,无非是将心中脱颖欲出的本性付诸生活。为什么竟如此艰难呢?
我常想画出梦中那位无与伦比的爱人形象,却从未成功。如果真能画出,我肯定会将画寄给德米安。他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我是连在一起的。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他呢?
爱慕贝雅特里斯时的美好宁静已成过往。那时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心灵归宿,找到了平静。事实总是这样,每当我开始喜欢某种状态或某种梦境时,它们就会迅速枯萎、沉寂。错过后再怎么怨天尤人也是徒劳!此时,我又生活在一种无法满足的愿望中,充满好奇的期待,常常因此陷入癫狂状态。
梦中情人的形象常常出现在我面前,清晰得无以复加,简直比我自己的手更清晰,我和她交谈,在她面前哭泣,或咒骂。我称她为母亲,在她面前流泪跪下,我称她为爱人,渴望她那成熟而销魂的一吻,我称她为魔鬼和妓女,吸血鬼和凶手。她引诱我做最甜蜜的爱情之梦,或做最放荡的无耻之举,无论美善丑恶,高低上下,她都安之若素。
整个冬季,我的内心滋生着一种难以言状的风暴。我早已习惯孤独,不会为此感到抑郁,我和德米安、鹞鹰以及梦中巨人的形象——她既是我的命运,又是我的爱人——生活在一起。这些已足够我生活在其中,因为一切都指向某一深奥而伟大的境地,一切都在暗示阿布拉克萨斯。然而这些梦境和思想却都不听任我的意愿驱使,我无法使唤其中任何一人,无法随心所欲地改变其颜色。他们走来,带走了我,我被他们所统治,他们操纵着我的生活。
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基本正常。我不怕任何人,我的同学们认识到了这一点,私下里很敬佩我,这倒常常让我忍俊不禁。如果愿意,我可以看透他们中的大多数,有时甚至能吓他们一跳。不过我很少这样做,几乎从未做过。我最渴望的无非是真正地尝一口生活的滋味,将我的一部分投入这个世界,任它与世界发生关系或抗争。有时,我深夜里会在街道上奔跑,因为心绪烦躁,常常到午夜才回家。那样的时候,我偶尔会想,现在,就是现在,我将遇到我的爱人,就在下一个拐角处,或许她会在下一个窗口边喊住我。有时,这些想法会让我觉得痛苦不堪,我甚至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时,我找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庇护所——由于某个所谓的“偶然”。当然世上并没有偶然,如果一个人务必要得到什么,并最终得到了,这就不是偶然,而是他自己的功劳,他的意愿将他领向了那里。
在市里散步时,我曾有两三次听见一个市郊小教堂里传出管风琴声,当时我并没有停步。后来,我再一次路过时又听见了琴声,发现演奏的是巴赫。我走到门边,发现是锁着的,由于小巷里几乎没有人影,我就站到了教堂边的石墩上,松开大衣的领结,凝神倾听。里面的管风琴不大,却是很好的琴,弹得也非常好,琴手表达出来的那种意志和坚贞尤为奇特、非常个人化,听起来仿佛是一种祈祷。我觉得,那个弹琴的男人懂得这段音乐中藏有珍宝,他孜孜追求、叩击、关怀着这些珍宝,仿佛那就是他的生命。我对音乐的技巧懂得不多,但自幼年以来,我一直对各种心灵的表达有着本能的直觉,音乐是我心中的一种自然表达。
那位乐手还弹了几段现代音乐,或许是雷格。教堂里几乎黑蒙蒙一片,只有一束薄薄的阳光从近旁的一扇窗口透进去。我等到音乐沉寂,在外面踱来踱去,直到看见那个管风琴手走出来。是一个年轻人,但比我年纪大,长得矮墩墩,很结实,他大步流星,仿佛有些不情愿地很快跑了。
那次之后,我时常在傍晚时分坐在教堂前听琴,或走来走去。有一次我发现门打开了,于是走进去在排椅上坐了半个小时,冷得发抖,但很高兴。管风琴手就着黯淡的光线坐在台上演奏。从他弹奏的音乐中,我只听得见他自己。仿佛他弹奏的一切都彼此相依,有一种秘密的关联。他的弹奏充满全心全意的虔诚之心,但他的虔诚并非信徒或牧师的虔诚,而是中世纪朝圣者和乞丐的虔诚,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献给了一种世间情感,而这种感情是超越一切个人剖白的。他不厌其烦地弹着巴赫之前的大师作品,还有古老的意大利曲目。所有的演奏都传达了同一个信息,传达了这位乐手心灵中的内容:渴望,对世界最热烈的接触,以狂野的方式与世界再度分离,对自我黑暗灵魂的热切聆听,对奉献的陶醉,对奇妙之物的深深好奇。
一次,那位管风琴手离开教堂后,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发现他走进了市郊非常偏僻的一家小酒馆。我不禁跟了进去。第一次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面目。他坐在狭小酒馆角落的一方酒桌边,头上顶着黑色毡帽,面前放着一杯酒,他的脸正是我猜想的样子,相貌丑陋,有些粗野,带着一股寻觅、顽固、执拗和坚定的神色,但嘴部却长得温柔稚气。他的眼睛和额头长得很男性化,很强壮,而脸的下半部分却显得柔和天真,无拘无束,简直有些温柔,下巴有些犹豫不决,很稚气,与额头和目光自相矛盾。我很喜欢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骄傲,充满敌意。
我默默走到他跟前,酒吧里没有其他人。他瞪了我一眼,仿佛想赶我走。我迎接他的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最后他终于没好气地吼道:“该死的,你死盯着我干什么?你要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