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娃夫人(第2/6页)
“联同其实是好事,”德米安说,“遍地开花的联同却不是好事。联同将会在个体的彼此了解中新生出来,会暂时改变世界。而现在的联同只是一种党同。人们彼此投奔,是因为他们彼此害怕。老板们,工人们,学者们,都是各自为政!他们为什么害怕?人只有在背离自己的内心时才会害怕。他们害怕,因为他们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共同体里全是这些对自己内心的莫名之物感到害怕的人!他们发现,自己的生存法则已不再有效,他们遵循古老的法则,无论是他们的宗教还是品德,一切都无法顺应他们的需要。一百多年来,欧洲一直在研究,在建厂!他们知道用多少炸药可以杀死一个人,却不知道人该怎样向上帝祈祷,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开心地度过一个钟头。你看看这些大学生酒馆!看看富人们出没的那些欢场!简直无可救药!亲爱的辛克莱,这样的后果令人担忧!这些胆战心惊聚在一起的人,其实都很恐惧,而且心怀鬼胎,彼此互不信任。他们固守那些早已不在的理想,但如果有人想树立新的理想,他们会用石头将他砸死。我感到了纷争的存在,相信我,纷争很快就会到来!当然,这种纷争不会‘改善’这个世界。且不论工人们会不会打死工厂主,俄国和德国会不会开战,变更的只是掌权者。当然,这种更换并不是没有意义。它会说明今天的理想是多么荒唐无稽,那时,我们就可以将这些石器时代的神灵扫地出门。今天的世界希望消逝,希望毁灭——这一天必将到来。”
“那我们会怎样呢?”我问。
“我们?噢,我们或许会跟着世界一起毁灭,或会被人打死。可是我们还没有完结。我们所留下的,或我们当中存活下去的人,将会被未来的意志聚集到一起。人性的意志将会显现,多年来,欧洲一直将人性意志强行改写成科技杂烩。到那一天,人们将会发现,人性意志从来就和那些所谓的共同体、国家、民众、协会和宗教毫不相干。自然对人的安排写在每个人身上,写在你我的心中,写在耶稣心中,尼采心中。这才是惟一重要的趋势,虽然它们每天都在流变,今天的共同体崩溃之后,这些趋势就会显露出来。”
最后,我们在河边的花圃前停了下来。
“我们住在这里,”德米安说,“尽快来看我们吧!我们等你来。”
我幸福地走在冷意渐浓的夜色中,朝遥远的家走去。市里到处可见回家的大学生,跌跌撞撞、吵吵嚷嚷。我常觉得,他们那种荒唐的快乐和我的寂寞生活的对比多么鲜明,有时我觉得若有所失,有时却对他们嗤之以鼻。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思宁静,怀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觉得这些与我没有任何干系,这个世界离我竟那么遥远,几乎杳然无迹。我想起了故乡的公务员,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回忆起自己大学的酒馆时光,就像怀念幸福的天堂一样,像诗人或浪漫主义者缅怀童年一样,缅怀那段风逝的“自由”。哪里都一样!正是因为生怕想起责任感和自己的路,他们才追忆往日的“自由”和“幸福”。他们醉生梦死地耗费几年光阴,然后找一个栖身地,摇身变成道貌岸然的国家公仆。唉,我们的世界太腐朽了,与无数其他愚蠢混账的行为比起来,大学生还远远算不上愚蠢。
当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准备睡觉时,这些想法都已烟消云散了。我的所有心思都集中在这一天赐予我的重大承诺上。只要我愿意,明天就可以见到德米安的母亲。让那些大学生醉生梦死吧,让他们把文身纹到脸上吧,让这个世界在腐朽中沉沦吧,这些跟我毫不相干!我惟一期待的,只是在新的意象中迎接命运的到来。
我沉沉睡去,第二天很晚才醒来。新的一天对我而言就像是一个节日,自童年的圣诞节以来,我再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感。我焦躁不安,却毫不恐惧。我知道,一个重要的日子降临了。我发觉周围的世界变了样,世界在等待,一切息息相关,庄严隆重,就连淅沥的秋雨声也那么美好静谧,仿佛节日里的庄重音乐。第一次,外在世界和我的内心和谐地合二为一,灵魂的节日即将到来,生活也会获得意义。街上的房子、橱窗和行人的面孔都不让我心烦,一切都显得无比自然,完全没有一般庸常事物的乏味感,一切仿佛都在等待,敬畏地迎接命运的降临。幼年时,每逢圣诞节和复活节等重大节日,我起床后看见的世界就是这样的面貌。我没想到自己今天还能看到这样美好的世界。我已习惯活在内心之中,我相信自己已经丧失了对外界世界的感知能力,相信缤纷已随童年而逝,相信若要自由,解放灵魂,就必须放弃那些美好的光彩。而现在,我欣喜地发现,那些美好只是被埋在了阴霾中,自由的人、放弃童年幸福的人也能重见世界的光芒,尝到稚子看世界的深深惊诧。
终于,我找到了昨晚跟德米安告别的城郊花圃。一幢小房子掩藏在一丛高大浓密的树丛里,清爽而舒适,巨大的玻璃墙后面种着一大丛花,透过光亮的窗户,能看到深色墙上的画以及一排排的书。大门后是一个暖和的小厅,一位系着白围裙的黑人女佣一声不吭地领我进去,帮我脱下大衣。
女佣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厅里。我环顾四周,猛然觉得身处梦境。在一扇门上方的深色木墙上,挂着一幅无比熟悉的画,画镶在黑框中,外面罩着玻璃——是我画的那只金色鹞头大鸟,正从世界的壳中挣脱而出。我震惊万分地呆站着。此刻,我所做过、经历过的一切都扑面而来,成了答案和满足,我心中既快乐又痛楚。刹那间,无数幕景象掠过了我的心灵:家乡的老屋,大门上的古老徽章,童年的德米安临摹徽章的样子,童年的我在克罗默的淫威下战栗,少年的我在宿舍安静的桌旁画着自己的欲望之鸟,心灵迷失在自己脉络纠缠的网中。此时此刻,一切都重新在耳边响起,我的内心迎接着它们,回应着它们,赞同着它们。
我含泪望着这幅画,心中默默念诵。之后,我的目光垂下来,发现那扇门已打开,一个高个子女人站在那里,身穿深色衣服。是她。
我说不出话来。她跟德米安一样,脸上看不出岁月和年龄的痕迹,充满活泼的意志。这个美丽高贵的女人向我投来友好的微笑。她的目光令我满足,她的问候意味着我的回归。我默默地向她伸出手,她用温暖结实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