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娃夫人(第5/6页)
“爱无须祈求,”她说,“也无须索要。爱必须要有心中笃信的力量。这时,爱就不需要被吸引,而是主动吸引。辛克莱,你的爱是被我吸引的爱。当这种爱能主动吸引我时,我才会接受。我不想做慈善,我想被人征服。”
后来,她又给我讲了另一个童话。也是一个陷于无望之爱中的男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中,希望被爱焰烧成灰烬。世界在他眼中已不复存在,他无视蓝天和葱绿的森林,充耳不闻河水的潺潺声和竖琴的琴音,一切都被他遗忘,他落得凄苦潦倒。然而他的爱火却越烧越旺,他宁愿死去化成灰烬,也不愿放弃对那个女人的爱。他发觉,自己的爱烧毁了心中的一切,爱变得日益强大,焕发出吸引力。那个美丽的女人禁不住他的爱,她来了,男人摊开手臂,要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可当她来到男人面前时,她的样子完全变了,男人惊恐万分,发现被拉到身边的竟是整个被遗忘的世界。她站在他面前,把自己交给了他,天空、森林和小河等等纷纷来到他面前,焕发着新的色彩和活力,万物都属于他,诉说着他的语言。他赢得的并不是区区一个女人,相反,他用心收复了整个世界,每一颗星星都在他的心中发光,在他的灵魂中幸福闪耀。他爱过,并在其中找到了自我。然而大多数人的爱都是为了迷失自我。
对艾娃夫人的爱似乎是我生活的惟一内容。但她每天都显得不一样。有时我确信自己痴恋的并非她本人,而是自己心中的一个象征,这个象征不断将我引到内心的更深处。有时,她对我说的话仿佛正是我的潜意识对那些触动我的热切问题的答复。可是有时,我对她的感官渴望也如此炙热,我禁不住去吻那些她触摸过的器皿。渐渐地,感性和非感性的爱、现实和象征交融在了一起。有时我在自己的房中热切地想念她,然后就会感觉到自己正握着她的手,吻着她的唇。有时我在她身边,凝望她的脸,跟她谈话,听她的声音,却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真实。我慢慢懂得,人怎样才能拥有一份恒久不变的爱。我读书时获得新知的感受就像是艾娃给我的一吻。她轻抚我的头发,朝我微笑,一种成熟而芬芳的温暖感随着微笑袭来,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心中又进了一步。所有对我命运攸关的事都会带上她的影子。她能变幻成我的任何一个思想,反之亦然。
我很担心圣诞节的来临,因为要和父母一起度过,而我认为,离开艾娃夫人两个礼拜将会令我痛苦不堪。然而我却没有痛苦,待在家中想念她的感觉非常美妙。回到H.城后,我在头两天并未去她家,为了享受这种安稳感和不依赖于她感性存在的独立感。我还做过一些梦,在梦中,我以寓意的方式与她发生了结合。她是海,我像河一样注入其中。她是星星,我则是一颗向她运动的星星,我们相遇,互相吸引,然后走到了一起,紧紧围绕着对方做幸福的永恒旋转。
再次拜访她时,我向她讲述了这个梦。
“这个梦很美好,”她平静地说,“你让它成真吧!”
初春时,我经历了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我走进门厅,一扇窗户敞开着,暖洋洋的风将风信子的浓烈香味带进了整个房间。我没见到一个人,因此顺着楼梯来到马克斯·德米安的书房。我轻轻敲了敲门,没等回答就习惯性地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暗,窗帘紧闭。通往隔壁小房间的门敞开着,那边是德米安的化学实验室。春日明亮的白色光线透过雨云从小房间里照过来。我以为屋里没人,于是随手拉开了一面窗帘。
这时,我才看到德米安坐在窗帘边的一个凳子上,身体蜷成一团,模样和平日完全不同,这一刻,一种感觉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这一刻你已经历过一次!他的胳膊一动不动地垂着,双手放在膝间,脸微微前伸,一双睁开的眼睛没有一丝生气,仿佛死了一样,他的瞳孔中闪耀着一丝刺目的反光,就像玻璃一样。那张苍白的面孔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除了可怕的僵硬,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仿佛一个挂在庙宇门上的古兽面具。他似乎没有呼吸。
回忆让我毛骨悚然。他的这个样子我见过一次,完全是同一个样子。那是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小男孩。他的眼睛就是这样向内凝视,双手无力地耷拉着,一只苍蝇飞到他的脸上。那大概是六年前,当时他的样子就像现在一样老成而永恒,连脸上的小皱纹都没有变。
我吃了一惊,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下了楼梯。在大厅里我碰到了艾娃夫人。她脸色苍白,显得很累,但我没有看出来,一片阴影掠过窗户,耀目的白色阳光突然不见了。
“我刚在马克斯那儿。”我急切地轻声道,“出什么事了吗?他在睡觉,或者说是在冥思,我不知道,我以前见过一次他这个样子。”
“你没把他叫醒吧?”她连忙问道。
“没有。他没听见我。我立刻跑出来了。艾娃夫人,快告诉我他怎么了?”
她用手背抹了抹额头。
“放心吧,辛克莱,他没事。他只是暂时归隐,很快就好了。”
她站起身朝外面的花园走去,虽然外面已开始下雨。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跟着她,于是只好在大厅里来回踱步,闻风信子浓烈逼人的香味,凝视门上方的鹞鹰图,心神不宁地体会着那种奇特的阴霾,今天早上,整个房子似乎都笼罩在这团阴霾中。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了?
艾娃夫人很快回来了,头发上还挂着雨滴。她坐在扶椅上,样子非常疲惫。我走到她旁边,弯腰把她头发上的雨滴吻掉。她的眼睛明亮而宁静,但雨滴的味道像眼泪一样。
“要我去看看他吗?”我小声问道。
她虚弱地笑了一下。
“辛克莱,你不是小孩子了。”她大声告诫道,似乎要打破自己心中的某种魔力,“你先回去,过会儿再来,我现在没法跟你说话。”
我半走半跑地从房子里出来,没有回市里,而是迎着斜风细雨向山里走去。巨大的气压下,云朵低低从我头顶上飘过,仿佛心怀恐惧。山脚下几乎没有风,高处却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惨白刺目的太阳不时从灰黑色的乌云中露出脸来。
这时,天空中飘来一簇蓬蓬状的黄云,那簇云挡住了灰色云层,没过几秒,风从黄色和蓝色云彩中造出了一幅画面:一只巨大的鸟正从蓝色的混沌中挣脱出来,挥动着宽阔的翅膀向空中飞去,最终消失不见。随后,我听到了暴风雨的声音,雨夹着冰雹噼里啪啦地冲下来。一声短促、突然而激烈的巨雷在风雨飘摇的田野上响起,紧接着,一道阳光穿过云层透了下来,在附近山上褐色森林的上方,惨淡的积雪若隐若现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