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六章 在沙漠中(第5/7页)
我认得那些奴隶。当主人们从他们的藏宝箱里取出烧水用的炉子、水壶和杯子的时候,他们就走进了帐篷。那藏宝箱里满是些荒谬的物品,没有钥匙的锁链,没有花的花瓶,陈旧的武器……
奴隶无声地在炉子里填满干柴,往火苗上吹着气,把水壶装满水。他如此平静地投入到这个游戏中:泡茶,照顾主人的骆驼,吃饭。炙热的白天里,他期盼着夜晚的降临。寒冷的星空下,他等待着火热的白天。他喜欢四季分明的北国,那里夏天阳光明媚,让人实在难以想象冬天大雪纷飞的场景。而冬天白茫茫一片,又让人觉得夏日的青葱碧绿也许只是一个传说。而这片热带土地上虽然变化细小,撒哈拉日夜的交替却将人从一种希望带入另一种等待,也同样让他欢愉。
有的时候,黑人奴隶屈腿坐在门前,尝着晚风的滋味。在这具被擒获的身体里,记忆早已经被抹去。他唯一隐约记得的,是自己被绑架时散落在他身上的拳头,他的叫喊,将他捆绑起来的男人们的手臂。从那一刻起,他坠入一种奇异的睡眠中。好像一个盲人,再也看不见塞内加尔细长的河流,和摩洛哥南部白色的城市。他像一个聋子,再也听不见自己曾经熟悉的声音。这个黑人,他并不为自己感到不幸,他只是残疾了。某一天生命忽然落入这游牧生活的轨迹,一切都围绕着沙漠中的迁徙与转移,从此以后,他还能拥有或者保存些什么关于往日生活的痕迹?家庭、妻子、孩子,对他来说,难道不比死亡消失得更彻底?
人在经历品尝过慷慨的爱之后,忽然有一天被剥夺了所有的温情,这常常会令他在高贵的孤独中疲倦厌烦。于是他谦卑地向生活靠近。哪怕是一种最平庸的爱,也能令他幸福。放弃属于自己的权利,听从别人的使唤,让他觉得温和而平静。奴隶于是变成了点燃主人骄傲心灵的炭火。
“给你,拿着。”主人对他的囚犯说。
这一片刻主人露出的祥和,是因为他一路炙热疲劳的路途,在这片清凉中暂时得到了缓和。于是,他递给他一杯茶。奴隶对这突如其来的慷慨感恩不尽。为了这杯茶,他弯下身体亲吻主人的膝盖。奴隶并不携带脚镣和锁链,因为他完全不需要!他是如此的忠实!曾经的黑人皇帝早已不存在,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幸福的奴隶。
有一天,他将被释放,重获自由。当他老得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当他消耗的食物和穿在身上的衣服,比他能为主人带来的回报少的时候,他将获得对他来说某种过度的自由。整整三天,他徒劳地在一个又一个帐篷下询问着,有没有人需要一个奴隶。一天比一天虚弱,到了第三天的晚上,他就乖乖地躺下睡在沙子上。我曾经在朱比角见过一个赤身裸体死在沙子上的奴隶。摩尔人任由他慢慢死去。小摩尔人则在这些阴暗的残骸边游戏着,每天早上跑到他身边,看看躺在地上的这具躯体是否还在蠕动。这一切都符合自然规律,好像是在对奴隶说:“你工作得很好,现在你有睡觉的权利了,睡吧。”躺在地上那个身体,此刻感受到的不是生命对他的不公正,而是令人眩晕的饥饿。他渐渐地与土地交融在一起。在工作了三十年以后,他赢得了躺进大地的权利。
我第一次看见黑奴在我眼前死去,他丝毫没有呻吟:因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能令他呻吟的痛苦。我猜测在他身上,有一种阴暗的对一切的默认与赞同。好像一个迷路的山里人,在用尽了全部力气以后,躺到了雪地上,用大雪包裹起自己的梦想。令我痛苦的,并不是他死去时所经受的痛楚。而是人死时,随之消失的一个未知世界。我自问,和他一起离开的是何种画面?哪一种塞内加尔的植被,哪一座摩洛哥白色的小城,将一点一点陷入遗忘中?我不知道,在这一堆黑色躯体里,熄灭的是哪些悲惨的牵挂:泡茶,给牲口喝水……一个奴隶的灵魂,还是有某些记忆将在此时得到重生,令人在高贵中走向消亡。坚硬的头骨好像藏宝箱,我不知道那里面,哪些丝绸的色彩,哪些狂欢的场景,哪些对这片沙漠毫无用处的回忆,能躲过这场沉船的灾难。
“我负责看管牲口,我的名字叫穆哈麦德……”
这个被擒获的黑人,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拒绝向命运低头的奴隶。摩尔人剥夺他的自由,让他在一夜之间和新生婴儿一样,一无所有。然而这并不是最严重的。上帝也同样能在瞬间摧毁人的丰收。比物质上的侵害更深刻危险的,是摩尔人对他作为个人身份印记的威胁。这个巴克却并没有妥协。他不让自己生命里曾经那个牧羊人的记忆就此消失。
他不像大多数奴隶一样,满足于平庸的幸福。他不因为主人偶尔的仁慈,而对自己奴隶的角色感到喜悦。他在心中保存着那个穆哈麦德的影子,牢记着穆哈麦德曾经住过的房子的样子。这幢房子虽然如今空无一人,却也决不允许其他人踏入。巴克好像一个守门人,在长满青草的过道和让人无聊的寂寞的包围下,忠诚地死去。
他不说“我是穆哈麦德·本·拉乌森”,而是说“我曾经名叫穆哈麦德”。好像是在梦想着这个被遗忘的人物,有一天在奴隶的外表下得以重生。有的时候,在深夜的寂静中,往日的记忆如同孩童圆润的歌声一样,在他心中升起。“半夜里,”我们的摩尔翻译说,“半夜里他谈起马拉喀什,他哭了。”另一个他,在其体内毫无征兆地慢慢伸展觉醒。他寻找着那个倚靠着他双肋的女人,只是这片沙漠里从来没有女人走进过。他倾听着喷泉的流水声,尽管这里的喷泉滴水不吐。巴克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住在白色的房子里。每个夜晚他坐在同一颗星星下,住着棕色房子的人们追逐着风。他被一种神秘的昔日柔情填满着,好像这些情感终于靠近了属于它们的港口,于是巴克来到我身边。他想告诉我,他准备好了,他的满腔温柔也准备好了,只要能回到他自己的家,他就能将这些感情注入他爱的人心中。此时他需要的,只是我的一个点头。他微笑着对我说:
“飞机明天出发……你只需要把我藏在去达喀尔的飞机里……”
“可怜的老巴克。”
因为如果我真的帮助你逃亡,那么当摩尔人发现时,他们会用何种手段杀害在撒哈拉所有的飞行员和军官?在各个停靠站机械师洛贝尔格、马沙尔、阿布格拉尔的帮助下,我尝试着把你从摩尔人的手里买下来。可是摩尔人很少遇上对他们的奴隶感兴趣的欧洲人,于是他们趁机敲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