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八章 人(第5/5页)
随着缓慢的生命之树的成长,一代人传递给另一代人的,除了生命,还有意识。那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进步!人类从最初生在一片混沌迷茫中,从最初生命本身的存在还是一个奇迹,发展到写出歌剧《康塔塔》,探索解析银河系。
母亲传递的并不只是生命,她还教授着一种语言,把自己掌握的几个世纪以来的思想的遗产,交到了儿子们的手中。正是这些来自每个家族特有的概念、神话,才造就了牛顿与莎士比亚,让他们不同于一个普通的粗糙的生命而存在着。
我们内心深处感觉到一种饥饿,是这种饥饿,将西班牙的士兵推向植物课的讲台,将梅尔莫兹带到了大西洋南部。因为这种饥饿的存在,人类“创世纪”的篇章才将继续书写着,它让我们了解自己也认识宇宙。
第四节
写到这本书的尾声的时候,我想起了在我第一次即将起飞前的黎明时,坐在陈旧的公车里的那些年老的机关人员。他们看起来和我们一样,普普通通地生活着。唯一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的心中,从未生长出那种饥饿。
他们这一生都在沉睡中。
多年前,在一次长途的火车旅行中,我突然想步行参观一下这节将我关了整整三天的列车。凌晨一点左右的时候,我走完了列车所有的车厢。卧铺车厢里空无一人,一等车厢也是空的。
而三等车厢里,却挤着上百个波兰工人。他们完成了在法国的工作,正坐火车回波兰去。我走在那些躺在地上的人的身体中间,尝试着不踩到他们。这是一节没有任何分隔的车厢,好像一间巨大的卧室。里面弥漫着兵营的气味,所有的人被火车前进的晃动推搡着,所有的人看起来都陷入了一个噩梦中。占领他们的,是一种苦难。一个个剃得光光的肥大的脑袋靠在木长椅上,男人,女人,小孩,所有的人都辗转着身体,被噪音攻击着。没有人在其中体味到睡眠的甜美。
这些人被经济的潮水冲击着,从欧洲大陆的这个角落漂流到了另一个角落。他们丢弃了自己在北部的家园,狭小却美丽的花园,和窗台上那三株天竺葵,开始了这丧失了一半人性的生活。他们带在身上的,只有做饭的工具,几条被子和窗帘,用绳子捆扎着。所有在法国四五年的生活中,他们抚摸过的,疼爱过的猫咪、小狗和天竺葵,他们都不得不放弃。能带在这身上的,就只有用来填肚子的锅碗瓢盆。
小孩吮吸着母亲的乳头,母亲因为疲倦而沉沉睡去。生活变成了一场荒诞而杂乱无章的旅行。我看着那父亲,他光秃沉重的脑袋,好像一块石头。身体被缺少舒适的睡眠折成好几块,身上裹着的是肮脏破烂的工作服。那男人,就如同一堆烂泥。深夜中,这些几乎没有形状的身体,摊躺在车厢中。我当时想,问题不在于苦难、肮脏和丑陋。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女人,也许在他们相识的那一天,他曾经对她轻轻地微笑着。他在上完班以后给她带来了鲜花。他腼腆而笨拙,也许因为即将站在她的面前,而颤抖不已。女人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娇俏妩媚的天赋,享受着折磨男人的小小的快感。当时的男人,远非今日一个挖掘工具般的迟钝,心里感觉到的,是一种美好的焦虑。人生的谜团就在于,这个男人是如何变成今天这团烂泥的。是哪一种模型,好像一架机器一样,把他压挤成眼前这个样子?即使是一只老去的动物,也依然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优雅。为什么美丽的人的躯体,会被损害得面目全非?
我继续在这群无法享受平静的睡眠的人群中旅行着。车厢里飘荡着沙哑的打鼾声,低沉的呻吟声。
我在一对夫妻的面前坐了下来。男人和女人的中间,挤着一个小孩,他沉睡着。睡梦中小孩转过了头,露出一张无与伦比的婴孩的脸。这是一张多么令人疼爱的脸孔!他是这对夫妇金色的果实,他是苦难中诞生的优雅与美好。我把头伸向他光洁的额头,我看着他柔软的小嘴心里想:这是一张音乐家的脸,这是孩童时的莫扎特!传说中的小王子们和他没什么两样,他如此被保护着、宠爱着,长大以后会如何出色而与众不同!当花园中开出一朵新鲜娇艳的玫瑰花,所有的园丁都感动不已。他们把玫瑰移植到一边,对它精心栽培,呵护有加。只是,人的世界里并没有这样的园丁。眼前的小莫扎特也总有一天,将被生活的机器发现,逮捕。然后莫扎特将坐在散发着臭味的咖啡馆里,享受着糟糕蹩脚的咖啡馆音乐。莫扎特其实早就已经被判了刑。
我回到了自己的车厢。我对自己说,这些人其实并不对自己的命运感到苦恼。而令我痛苦的,不是这个世界缺少仁慈。这不是一个永远打开的伤口,你只需要小心轻柔地对待它,就能解决一切的问题。那些身上满是伤口的人们,他们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受伤的,其实是人类本身。令我痛苦的,是关于园丁的故事。令我痛苦的,不是苦难,因为人自己把自己安置在苦难里,就像陷入一种慵懒与习惯中不愿自拔。东方的一代又一代人生活在污垢里,他们却乐得其中。令我痛苦的,是国家救济的粮食无法解决的。令我痛苦的,既不是驼背们,也不是眼前的丑恶。令我痛苦的,是每一个人身上,被谋杀了的莫扎特。
只有当思想的清风,拂过烂泥的那一刻,才有可能造就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