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4页)
我母亲专是请人给她的孩子照相。此外一律不照。在永隆拍的照片,我没有,一张也没有,花园、大河、法国征服殖民地后修建的两旁种有罗望子树的笔直大马路,这样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拍过,房屋,我们的栖身之地,刷着白石灰,摆着涂有金饰黑色大铁床的住室,装着像大街上发红光的灯泡、绿铁皮灯罩,像教室那样照得通明的房间,这样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拍过,我们这些住所真叫人无法相信,永远是临时性的,连陋室都说不上,丑陋难看就不说了,你见了就想远远避开,我的母亲不过是暂时寄居在这一类地方,她常常说,以后再说,设法找到真正适宜长居久住的地方,不过那是在法国,她这一生一直在讲一定要找到那样的地方,同她的脾性、她的年龄、她的悲苦心境相适合的地方,要到加来海峡省与双海之间去找。所以那样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拍,任何形象也没有留下。后来她在卢瓦尔省定居,终于永远留在这里没有再迁徙,她的居室仍然像沙沥那样一个房间,真是可怕。以后她就什么也记不起,都忘记了。
某些地方、某些风景的照片,她是从来不拍的,除开给我们、她的孩子拍照以外,其他的照片她都不拍,她让人拍照片多半是让我们合拍,花钱可以省一些。我们有些照片不是照相师拍下来的,而是摄影爱好者拍的,是我母亲的朋友,初到殖民地的同事,他们喜欢拍热带风景,拍可可树和苦力的照片,为了寄回家去让家人看的。
我母亲回国度假总是把她的孩子的照片带回去拿给她的家人看,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我们都不愿意到她家去。我的两个哥哥根本不认识我母亲的娘家。我年纪最小,起初她带我去过。后来我没有再去,因为,我的姨母因为我行为不检不愿意让她们的女孩子见到我。无法,我母亲只好把我们的照片拿给她们去看,所以我母亲把这些照片拿出来,把她的孩子的照片拿给她的姐妹去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本来就应该这样,她也是这样做的,她的姐妹,是她家仅有还活在人世的人,所以她才把一族人的照片拿给她们去看看。是不是从这个女人的处世态度上可以看到一点什么?从她处事决不半途而废、决不撒手不管,如对待自己的姐妹,对待艰难困苦,是不是也可以看到一些什么呢?我相信是可以看到某种东西的。恰恰在这种属于种族的荒诞的大智大勇之中,我发现有一种深邃的动人的美。
在她白发苍苍年老的时候,她依然还是要找摄影师照相,她是独自一人去的,穿着她那件很好看的暗红色裙衫,戴着她那两件首饰,她的长项链和镶玉金别针,就是那块四周镶金的玉石。从照片上可以看到,她的头发梳得美好,不带一点波折,很好的形象。本地有钱的人死期临近,也去照相,一生只照这一次。那种照片放得很大,大小是同一个格式,镶在好看的金镜框内,挂在先祖祭台之旁。照这种照片的人我见过不少,拍出的照片几乎一样,惊人地酷似。不仅因为年衰人老而彼此相像,而是因为人像都被修饰描绘过,永远都是这样,颜面上的特征,如果拍出来的话,经过这样修饰,也就抹去看不见了。人的面目经过这样一番修饰,才能正面迎对永恒,人的面貌经过橡皮涂改,一律变得年轻了。人们所期求的原也是这样。这种相像——这样的谨慎——对他们在家族中走过来的经历的回忆想必相互适应,既证实了他所具有的特质,也成了他确实存在的明证。他们愈是彼此相像,他们归属于家族各不同辈份这一点也愈加不容置疑。何况所有男人头上都有相同的头巾,所有女人都梳着一样的发髻,同样直直长长的发式,男人女人一律都穿同样的竖领长衫。他们都是一样的神态,我在他们所有的人中间看到的就是这种神态。在我母亲穿着红衫裙的照片上显现出来的就是这种神情,也就是他们那种神态,那样一种风姿,有人也许说是高贵,有人大概认为是个性全无。
关于那件事他们是讳莫如深不再提起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娶她的事也就不再试图在他父亲面前旧事重提。这位父亲怎么一点也不可怜他的儿子。他对什么人都不存什么怜悯之心。在所有本地区操纵商界的中国移民当中,这个住在镶有蓝色琉璃砖平台的中国商人,是最为可怕、最为富有的一个,他的财产不限于沙沥一地,并且扩展到堤岸,堤岸本是法属印度支那的中国都城。堤岸那个男人,他心里明白:他父亲作出的决定和他作为儿子作出的决定是二而一,他们的决心是不可挽回的。最低限度他已经开始懂得他和她分手任她走掉是他们这段故事的佳兆。他知道女方不属具备婚嫁必要条件那一类人,从任何婚姻她都可以得到补偿,他知道必须抛开她,忘掉她,把她还给白人,还给她的兄弟。
自从他为她那副身躯发疯入迷以来,这个少女对于占有他、对于他的瘦弱,已不再感到难以忍受,奇怪的是她的母亲也不像她在此之前感到有那种不安,似乎她也觉得他那身躯差强人意,勉强可取,换一个也差不多少。至于他,作为堤岸的一个情人,他认为这个小小的白种女人在成长中受到极为强烈的炎热气候的损害。他自己,他也是在这种炎热气候中出生、长大的。在这一点上,他觉得他们同病相怜好像是血亲一族。他说在这里——在这个难以忍受的纬度上度过的岁月已经使她变成印度支那地方的少女了。他说她有同印度支那少女一样柔美纤巧的双腕、同她们一样浓密的长发,也许可以说这长发为她们汲取到全部力量,也使她的头发长长的同她们的长发一样,尤其是皮肤,全身肌肤因有雨水滋润而细美,在这里蓄下的天落水是用来给女人和小孩沐浴的。他说法国女人和她们相比,皮肤是生在僵硬的身体上的,是粗糙的。他还说热带地区食物贫乏,无非鱼与鲜果,不过对于肌肤细美也有一些作用。还有,棉布和丝绸用来做成衣服,衣服一向是宽舒的,不贴在身上,身躯自由轻适,就像赤身不曾穿衣一样。
堤岸的情人,对这个正当青春期的小小白种女人一厢情愿甚至为之入迷。他每天夜晚从她那里得到的欢乐要他拿出他的时间、他的生命相抵。他几乎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她说了。也许他认为他讲给她听的有关她的事、有关他不理解、不能也不知怎么说的爱,她根本就不可能理解。也许他发觉他们从来就不曾有过真正的交谈,除非夜晚在那个房间里哭泣呼叫之中曾经相呼相应。是的,我相信他并不知道,他发现他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