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评论(第2/7页)

处于统治地位的叙事观念,宁取叙事形成的幻象以抵制文本。这种叙事观念采取简化文本手段无非是要求意义的表达让人觉得适当而欣悦。现代小说并不注意小说提供什么幻象,只求人们去阅读文本。现代小说不惜损害意义,而对词语能力提出质疑以达到布朗肖所说的“灾难性的写作”,或罗朗·巴特的“语言混乱”的目的:

“写作的欲求,即爱欲,就是那直接面对语言的混乱:即语言言之过甚又言之过少那种癫狂境界。”

因此,写作就是和无法说出的事物进行对质;向意义固有的溃散特性提出质询。

现在需要考察的论题是:《情人》中杜拉斯式的写法相对来说并没有打乱一般阅读习惯,这种阅读习惯已经能够适应现代性——也就是说,避开现代性了。总之,我的看法与某些人的意见相反,我认为杜拉斯的其他作品更能抵制种种文化俗套,她的那些作品不是可概述的,也不是可以归纳的,它们对其使之成为中介的东西仍然是强固而不可动摇的:文本中的“一句话”就取得激动人心的效果,也就是那种居于首要地位的绝对陈述:

他说:最后你说到什么?

她说:我说了。

所以,仍然是文本、话语、效果组成《情人》的叙事网络,文本、话语、效果无疑是不可忽视的,因此这就给通常的小说消费方式提供了一个支撑点。

《情人》中多义成分容易造成误解,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自传内容的配置,使之产生现实主义幻象,虽然作品在一些地方对此又加以否认;再是情人这个人物,这个人物很容易让人把他看作是某种感伤小说中同类人物,但在其他方面又显得奇特异常。人们一定注意到小说的标题,但大多不去注意它是这本书一个首要的字词,也是全书收尾最后一个字词,作为小说标题,这个词不是自始至终具备同样含义而没有变化,在小说阅读过程中,变化就显现出来了。

介于自传与一般作品之间

自传这种文学样式是按编撰法严格规定的某种法则所限定的,对此杜拉斯是既认可又不予同意,情况难以捉摸。所以这本书在自传与一般作品之间摇摆不定:在我的生活故事与我写作的故事之间摆动。叙述以第一人称开始,具有这种样式的作品所特有的那种回溯性叙事过程,如:

“太晚了,太晚了,在我这一生中,这未免来得太早,也过于匆匆。才十八岁,就已经是太迟了。在十八岁和二十五岁之间,我原来的面貌早已不知去向。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衰老的过程是冷酷无情的。我眼看着衰老在我颜面上步步紧逼,一点点侵蚀,我的面容各有关部位也发生了变化……。我倒并没有被这一切吓倒,相反,我注意看那衰老如何在我的颜面上肆虐践踏,就好像我很有兴趣读一本书一样。……我知道衰老有一天也会减缓下来,按它通常的步伐徐徐前进。……我的面容已经被深深的于枯的皱纹撕得四分五裂,皮肤也支离破碎了。它不像某些娟秀纤细的容颜那样,从此便告毁去,它原有的轮廓依然存在,不过,实质已经被摧毁了。我的容颜是被摧毁了。”

作品以此作为发端,与文本作者印在书封面上自己的名字不免相混同,一方面书中人物作为叙述者在“我’与另一方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实有的作者两相混同。读者一经进入作品,按照他借以形成的文化类型,准备阅读“一部回溯性散文叙事作品,由一个真实人物形成其自身存在——所强调的是一一个人的生活,特别是有关他的人格的历史”。作者一人物的同一,这就是鼓励读者决心接受融于叙事整体,即文本与文本外,写出的与生活过的、作品与作家的交融中某种情感通过再现与表现所形成的幻象,这正是有准备的读者理所当然的期待。总之,接受这种信任,承认小说特性借以培育的这种倾心信任,也就是相信虚构即是真实。

但是,在今天,选择写自传性作品,无异是选择走向死胡同,因为现代主题已经不再相信这种同一性假象,自传样式的作品在许多方面已经变质败坏。罗布一格里耶曾经挑衅性地断言:“除说我自己之外我什么也没有说”,这样,除非是有意为之的自恋倾向,也未能完全阻止《重现的明镜》纳入一直是有争议的叙事再现规律,罗布一格里耶的这部作品只好被判定是某种未必存在的同一性的表演活动罢了。娜塔莉·萨罗特把她的回忆限制在自身只能是极其薄弱的童年最初时期,强使叙事作品成为某种假设和虚拟。至于米歇尔·比托尔,他最近在海德堡大学宣称:“我只愿意谈我自己”,紧接着又说:“不过其中也须含有虚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也有同样的含混性质,其中要明显涉及自传题材,现实主义效果就处于支配地位,向虚构让步的那种令人困惑的手法也就非介入不可。如《情人》中这样写道:

“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没有的。并没有什么中心。也没有什么道路,线索。只有某些广阔的场地、处所,人们总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经有过怎样一个人,不,不是那样,什么人也没有。我青年时代的某一小段历史,我过去在书中或多或少曾经写到过……。这里讲的有所不同,不过,也还是一样。以前我讲的是关于青年时代某些明确的、已经显示出来的时期。这里讲的是同一个青年时代一些还隐蔽着不曾外露的时期……也许是我原先有意将之深深埋葬不愿让它表露于外的。那时我是在硬要我顾及羞耻心的情况下拿起笔来写作的。写作对于他们来说仍然是属于道德范围内的事。现在,写作似乎已经成为无所谓的事了……有的时候,我也知道,不把各种事物混为一谈,不是去满足虚荣心,不是随风倒,写作就什么也不是了。我知道,每次不把各种事物混成一团,归结为唯一的极坏的本质性的东西,那么写作除了可以是广告以外,就什么也不是了。不过,在多数场合下,……我不过是看到所有的领域无不是门户洞开,不再受到限制,写作简直不知到哪里去躲藏,在什么地方成形,又在何处被人阅读,写作所遇到的这种根本性的举措失当再也不可能博得人们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