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满月与日食、仓房中死去的马们(第2/3页)

"这六年从来就没青椒牛肉一起炒过?"

妻摇头道:"青椒色拉我吃,牛肉元葱可以一起炒,但青椒炒牛肉一次也没有过。"

"得了。"我说。

"你就一次也没纳问过?"

"根本就没留意嘛。"我说。我开始回想婚后至今是否吃过青椒炒牛肉,但想不起来。

"你人和我一起生活,可实际上几乎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不是吗?你活着每天只想你自己,肯定。"妻说。

我关上煤气,锅放回煤气灶。"喂喂,慢着漫着,别那么把所有东西都搅和在一起。不错,或许我没注意纸巾和卫生纸,没注意牛肉和青椒的关系。这点我承认。但我想这并不等于说我始终没把你放在心上。事实上纸巾色调之类我全无所谓。当然,要是一团黑纸巾放在桌上是会让人吓一跳。而白的还是蓝的,我则没有兴趣。牛肉和青椒也如此。对我来说,牛肉和青椒一起炒也罢分开炒也罢,怎么都没关系。即使青椒炒牛肉这一搭配从世界上永久消失,我也毫不理会。因为这同你这个人本质基本没有关系,不是吗?"

久美子再没开口,两口喝干杯里剩的啤酒,然后默然看着桌面的空瓶。

我将锅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倒进垃圾箱。牛肉、青椒、元葱和豆芽就势蜷缩在那里。不可思议,刚刚还是食品来着,现在却成了垃圾,普通垃圾。我打开啤酒瓶盖,对着瓶嘴便喝。

"怎么扔了?"妻问。

"你讨厌嘛。"

"你吃不就行了?"

"不想吃,"我说,"再也不想吃什么青椒炒牛肉!"

妻缩缩脖子,道了声"请便"。

之后,妻把双臂放在桌上,脸伏在上面,如此静止不动。既非哭,亦非打盹。我望着煤气灶上空空的锅,望着妻,将所剩啤酒一饮而尽。乖乖,我想,这算怎么回事,不就是纸巾和卫生纸吗!

我还是走到妻身旁,手放在她肩上。"好了,明白了,再不买蓝色的纸巾和带花纹的卫生纸了,一言为定。已买回来的明天去商店换成别的就是。不给换就在院子里烧掉,灰扔到大海里去。青椒和牛肉已做了处理。味道或许还有一点,那也马上消失干净。所以,全都忘掉好了!"

妻仍旧一声不吭。我想她若出门散步一小时回来心情完全好转该有多妙。但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是零。这是必须由我亲手解决的问题。

"你累了。"我说,"无休息一下,然后去附近小店吃比萨饼什么的,好久没吃了。海虾和元葱馅的,一人一半。偶尔到外面吃一次也遭不了什么报应的。"

然而久美子还是闷声不响,只管一动不动伏着脸。

我再无话可说,坐在餐桌对面,注视妻的头。短短的黑发间闪出耳朵。耳垂坠着我不曾见过的耳环,金的,小小的,鱼状。久美子何时在何处买的呢?我想吸烟。戒烟还不出一个月。我想象自己从衣袋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把一支过滤嘴香烟衔在嘴上点燃的情景。我大大往胸里吸了口气。混有青椒元葱炒牛肉的闷乎乎气味儿的空气直刺鼻孔。老实说,我肚子已彻底瘪了。

接下去,目光不由落在墙壁挂历上。挂历上有月亮圆缺标记。眼下正向满月过渡。这么说,妻怕是快来月经了,我想。

实在说来,结婚后我才得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属于居住在地球这个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人类一员。我住在地球上,地球绕着太阳转,月亮绕着地球转。我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事情永远(相对于自己生命的长度而言,这里使用永远一词恐怕并无不可)如此。我的这一认识,始自妻大约每隔29天必来一次的月经,且其来临同月亮的圆缺巧妙地遥相呼应。妻的月经很厉害,来前几天精神便极不稳定,动辄极不耐烦。而对于我,虽是间接的,亦属相当重要的周期。我必须有所准备地处理妥当,避免发生不必要的龈龋。结婚前我几乎未曾留神过月的圆缺。攀然看天偶尔也是有的,但月亮呈何形状同我毫不相干。而婚后,我脑海里基本印有月亮的形状。

婚前我同几个女孩有过交往,当然她们也分别受困于月经。或重,或轻,或三天退潮了事,或整整折腾一周,或按部就班该来即来,或姗姗来迟10天之久弄得我胆战心惊。既有极度烦躁的女孩,也有几乎不当回事的。但在同久美子结婚之前,我一次也没和女性共同生活过。对我而言,所谓自然周期无非季节的周而复始。冬天来了拿出大衣,夏天到了拿出拖鞋,如此而已。然而结婚却使我不得不和同居人一起面对月之圆缺这一新的周期概念。妻有好几个月没了周期性,那期间她怀了孕。

"原谅我,"久美子抬起脸道,"不是我存心跟你发火,只是有点儿累,心烦意乱的。"

"没事儿,"我说,"别介意。累的时候最好找人发发火,发出去就畅快了。"

久美子缓缓吸气,憋在肺里好一会儿,然后徐徐吐出。

"你怎么样?"她问。

"什么我怎么样?"

"你累的时候也不对谁发火是吧?发火的好像全是我,怎么回事呢?"

我摇下头:"这我倒没注意。"

"你身上怕是有一眼敞开盖的深井什么的吧,只消朝里面喊一声国王的耳朵是驴的耳朵,就一切烟消云散了。"

我就她的话想了想,"或许。"我说。

久美子再次看起空瓶子来。看标签,看瓶口,捏着瓶颈来回转动。

"我,快来月经了,所以才心烦意乱的,我想。"

"知道的。"我说,"不用介意。受此困扰的也不就你一个。马也是每逢满月就死好多好多的。"

久美子把手从啤酒瓶拿开,张嘴看我的脸。"什么,你说?怎么突然冒出马来了?"

"近来看报看到的。一直想跟你说来看,忘了。是一个兽医接受采访时说的。说马是爱月亮圆缺影响非常大的动物,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随着满月的;临近,马的精神波变得异常紊乱,肉体也出现各种各样的障碍。每到满月之夜,必有许多马得病,死马的数量也远在平时之上。至于何以至此,谁也弄不明白。但统计数字确是这样显示的。专门医马的兽医一到满月那天就忙得连睡觉时间都没有。"

妻"唔"了一声。

"不过,比满月更糟的是日食。日食之日马们的处境更是悲剧性的。日全食那天有多少匹马死去,我想你肯定估算不出。总之我想说的是:此时此刻也有马在世界什么地方一匹接一匹死去。与此相比,你冲谁发发火又算得了什么呢!这种事用不着往心里去。想想死去的马好了:满月的夜晚在仓房稻草上横躺竖卧口吐白沫,痛苦地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