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关于妊娠的回想与对话、有关痛苦的实验性考察(第2/3页)

手术结束后,我同女孩一起返回东京。时候尚未黄昏,开往东京的电车空荡荡没几个人。车中我向她道歉,说是自己不慎使她受此委屈。

“没关系的,别那么放在心上。”她说,“至少你这么一起跟来医院,钱你也出了。”

那以后,我和她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没再见面。所以不晓得她后来怎么样了,在哪里干什么。只是手术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在不再见她之后我也仍一直感到心神不宁。一回想当时,脑海便浮现出挤满医院候诊室的脸上充满自信的年轻孕妇,屡屡后悔不该使她怀孕。

电车中她为了安慰我——为了安慰我——详细地告诉我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术。“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时间不长,又不怎么疼。只是脱去衣服,躺在那儿不动就行了。说不好意思也是不好意思,幸好医生是好人,护士也都客气。倒是告诫我以后可一定小心避孕来着。别放在心上!再说我也有责任。不是我说不怕的么,是不?所以嘛,打起精神来!”

然而在坐电车去千叶县那个小镇又坐电车返回时间里,在某种意义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把她送到家门口,回自己住处一个人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望着望着,我豁然明白了我的变化——我认识到,位于这里的我是“新的我”,而再不会重返原来的场所。位于此处的我已不再纯洁了。那既不是道德意义上的负罪感,也不属于自责之念。我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犯了错误,却又无意因此责咎自己。那是超越自责与否的“物理性”事实,我必须冷静而理智地与之面对。

得知久美子妊娠时,我脑海中首先浮上来的便是挤满妇产科医院候诊室的年轻孕妇形象。那里荡漾着一股独特的气味儿。到底是何气味儿,我则不得而知。或者并非具体的什么气味儿,而仅仅是气味儿似的什么也有可能。护士叫到名时,那女孩从硬邦邦的塑料面椅子上慢慢立起,径直朝门口走去。起身前她瞥了我一眼,嘴角沁出想说而又中途作罢那样一丝浅浅的微笑。

我对久美子论,生小孩是不现实的这点自己当然知道,但难道就没有免作手术的办法么?

“这个我们不知说过多少次了,眼下就生小孩儿,我的工作也就干到头了。为了养活我和孩子,你势必到别的什么地方找工资更高的工作才行。而那样一来,什么生活上的宽裕等等可就完全破灭了,想干的事也统统干不成了。就算我们往下要做什么,成功的可能性也被现实挤压得微乎其微——这样难道你也无所谓?”

“我觉得好像无所谓。”我回答。

“当真?”

“只要想干,工作我想总还是找得到的。例如舅舅就缺人帮忙,要开新店,但因物色不到可靠的人还没开成。那里工资估计比眼下高得多。同法律工作倒没了关系,可说到底,现在也并不是想干才干的嘛。”

“你经营餐馆?”

“也没什么干不了的吧!再说实在不行,还多少有母亲留下的存款,总不至于饿死。”

久美子默然良久,眼角聚起细细的皱纹沉思。我喜欢她这般表情。“你莫不是想要孩子?”

“说不清楚,”我说,“你怀孕这点我清楚,但没有自己可能当父亲的实感。实际有了孩子后生活上将有怎样的变化我也不清楚。你中意现在这份工作,从你手中夺走工作我也认为似乎不对。有时觉得我们恐怕更需要眼下这样两口人的生活,同时又有时觉得有了孩子可以使我们的天地变得更广阔。至于哪个对哪个不对我不清楚,只是单纯在心情上不希望你做流产手术。所以我什么都不能保证。既没有坚定不移的信心,也没有一鸣惊人的妙计,只是心里那么觉得罢了。”

久美子想了一会儿,不时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肚子。“哎,怎么会怀孕呢?你可有什么预感?”

我摇头道:“在避孕上我始终很注意,就怕出事后这个那个烦恼个没完。所以我没有过预感,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没以为我跟别人乱来?没想过那样的可能性?”

“没有。”

“为什么?”

“很难说我这人直感怎么好,不过这点事还是知道的。”

久美子和我那时坐在厨房餐桌旁喝葡萄酒。夜深了,万籁俱寂。久美子眯细眼睛,望着杯中约剩一口的红葡萄酒。平时她几乎不喝酒,但睡不着时往往喝上一杯,只一杯便能保证人睡。我也陪着喝。没有葡萄酒杯那么乖巧的玩艺儿,用附近小酒店送的小啤酒杯来代替。

“和谁困觉来着?”我墓地警觉起来,试探道。

久美子笑着摇几下头:“何至于。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我只是纯粹作为可能性问题提一下罢了。”随后,她神情严肃起来,臂肘拄在桌面上:“不过,说老实话,有时候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清楚——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真的?什么是实际发生的什么不是实际发生的?……有时候。”

“那么,现在是那有时候噗?”

“……算是吧。你没有这样的时候?”

我思索一下,说:“一下子想不出很具体的。”

“怎么说呢,我认为是现实的同真正的现实之间存在着误差。有时我觉得自己身上什么地方似乎潜伏着一点什么,就好像一个小偷溜进家来直接躲在了壁橱里,而又时不时跑出来扰乱我本身的各种顺序和思路什么的,如同磁场弄得仪器失灵。”

“一点什么?小偷?”我问,旋即笑道:“你说的太笼统了啊!”

“是笼统了,实际上。”久美子说着,喝干杯里剩的葡萄酒。

我注视一会久美子的脸。“那,你莫不是认为自己这次怀孕同那一点什么之间有连带关系?”

久美子摇摇头,说:“不是说有没有关系,而是说我有时候搞不清事物的顺序。我想说的只是这一点。”

久美子话语中开始渐渐挟带焦躁。时针已过1点。是收场时候了。我伸出手,隔桌握住她的手。

“我说,这件事让我拿主意可好?”久美子对我说,“当然这是两人间的重大问题,我也完全知道。但这次还是希望让我来决定。我没有办法明确表达自己所想的和感觉到的,我也觉得很抱歉的…-”

“总的说来是你有决定权,我尊重你这项权利。”

“大概下个月内就必须正式决定怎么办了,我想。这段时间两人一直在谈论这个,你的心情我大体理解了,所以往下让我来考虑,暂时就别再提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