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一小件(第5/7页)

“我怕死了。”她说。

她放水,脱了衣服,钻进浴缸,没花时间洗头发,就匆匆忙忙出来擦干了身子。换上干净的内衣,毛料休闲裤,以及一件毛衣外套,她走进客厅。狗抬起头看着她,尾巴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她出来上车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亮起来。

她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找了一个靠近前门的空位。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该为孩子的遭遇负责。她的思路游移到那个黑人家庭,她还记得他们姓弗兰克林,还记得那张被汉堡包包装纸覆盖的桌子,还有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一直抽着烟,盯着她看。“别要孩子。”安走进医院的前门时,对着自己脑子里回想起的那个女孩说,“为了上帝,千万别要。”

她同两个正要上岗的护士一起,坐电梯上到三楼。这已经是周三早晨,差几分钟七点。电梯门在三层滑开时,广播里正在播叫麦迪逊医生。护士走在安前面下来,转向与安不同的方向,继续被安上电梯时打断了的谈话。安顺着走廊走到那凹进去的小房间,就是那个黑人家庭等待的地方。他们已经走了,不过,椅子凌乱得就像是有人刚刚从它们上面跳下来一样。仍旧是同样的杯子和废纸乱七八糟地盖住桌面,烟灰缸里装满了烟屁股。

她停在护士站边上。一个护士站在柜台后面,一边梳头,一边打哈欠。

“昨晚,这儿有一个黑人男孩做手术,”安问,“叫弗兰克林。他的家人就坐在那个候诊室里。我想问问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护士坐在柜台后面的桌子旁边,查检一个表格。她抬起头,电话响了,她拿起话筒,但一直盯着安。

“他去世了。”护士一边拿着梳子,一边盯着她说,“你是他们家的朋友?”

“我昨晚碰到这家人的,”安回答,“我自己的儿子也在医院里。我猜他是在休克中。我们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毛病。我只不过是好奇弗兰克林怎么样了,没别的。谢谢。”

她走过走廊。昨晚,安没有注意电梯的门。现在,她发现电梯门和墙壁是同一个颜色。门滑动开,一个憔悴的秃顶男人,穿着白裤子和白帆布鞋,从里面拉出来一台沉重的手推车。那个人把手推车推到走廊里,停在离电梯最近的房间门口,查阅一个写字板。然后弯腰,从推车里抽出一个托盘。他轻轻敲了门,走了进去。安从手推车旁经过时,能闻见温吞吞的食物散发出讨厌的气味。她疾步穿过走廊,没去看两旁的护士,推开了自己孩子病房的门。

霍华德正背着手,站在窗旁。安进屋的时候,他转过身。

“他怎么样了?”她问着,走到床边,钱包扔在床头柜旁的地板上,感觉好像自己已经离开了很久。她摸着孩子的脸颊问,“霍华德?”

“弗朗西斯医生刚刚来过。”霍华德说。安仔细地看着他,觉得他的肩膀稍稍向里收拢起来。

“我以为他得到今儿早晨八点才来呢。”她立刻说。

“还有一个医生和他一块儿来的。一个神经科的医生。”

“神经科医生?”她说。

霍华德点点头。她能看出来,他的肩膀正在抽缩着。“他们说什么,霍华德?天哪,他们怎么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说他们要带他下去,再做一些检查,安。他们打算做手术,亲爱的。亲爱的,他们要动手术。他们搞不清楚为什么他就是醒不了。他们现在只知道,这不仅仅是休克或是脑震荡的问题。是他头骨里面出了事,他们觉得跟骨裂有关。所以他们要做手术。我给你打了电话,但我猜那时你已经出家门了。”

“啊,天哪!”她说,“啊,什么,霍华德,什么!”她说着拉住了他的胳膊。

“快看!”霍华德叫道,“斯科蒂!快看,安!”他把她扭向床头。

男孩刚刚睁开眼,又合上了。现在,他又睁开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盯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转动。孩子的目光在霍华德和安身上滞留了一会儿,又移动开了。

“斯科蒂!”他的妈妈叫着,扑到床边。

“咳,斯科蒂!”他爸爸说,“咳,儿子!”

他们斜靠在床边。霍华德拉着孩子的手,轻轻地又拍又攥。安弯下身子,在男孩的前额上吻了又吻。她双手捧住孩子的脸颊,叫着:“斯科蒂,亲爱的,是妈妈爸爸啊。斯科蒂?”

男孩看着他们,没有任何认出他们的表示。他张开嘴,眼睛蜷缩地合上,号叫着,直到肺里没了气。他的脸看起来放松下来,也柔软起来。他的嘴唇分开,最后的呼吸从喉咙里出来,轻柔地从紧咬着的牙齿间出来。

医生们说那是一个很隐蔽的脑堵塞,还说这种情况出现的机率只有百万分之一。要是能早点发现,并立即动手术,说不定还能挽救。但即使那样,成功的机率也是几近于无。再说,他们还能找到什么东西呢?不管是X光还是别的检查,都没发现任何问题呀。

弗朗西斯医生很震惊。“我没法告诉你们我有多么难过。我太抱歉了,我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说着,带他们走进医生休息室。一个医生正坐在椅子上,腿搭在另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看着早间电视节目。他穿着医疗器械传送室的绿色制服,松垮垮的绿裤子绿上衣,还有一顶绿帽子盖住他的头发。他看了看霍华德和安,又看了看弗朗西斯医生,站起身,关了电视,走出房间。弗朗西斯医生把安引到沙发旁,自己坐在安的身边,开始用一种低沉又安慰的语调说起来。有一次,他还倾斜着身体,拥抱了安。她能感到医生的胸脯均匀起伏着,顶着她的肩膀。她睁着眼,任由他抱着她。霍华德去了洗手间,但没关门。在痉挛般的痛哭之后,他放水洗了把脸。他走出来坐下,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电话。他看着电话,好像是要决定该先做些什么。他打了几个电话。过了一会儿,弗朗西斯医生用了电话。

“现在我还能再为你们做点儿什么别的吗?”他问他们。

霍华德摇摇头。安盯着弗朗西斯医生,像是没法理解他说的话。

医生送他们走到医院的前门。这是上午十一点。人们正出出进进。安能意识到自己多么缓慢,甚至可以说是勉强、不情愿地迈动脚步。她觉得是弗朗西斯医生要他们离开,而他们本应该留下来的,留下来才是他们该做的事。她向外看着停车场,然后回头看着医院的门前,摇起头来。“不行,不行,我不能就把他扔在这儿,不能。”她听到自己这样说,觉得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自己说出来的,只是些电视里人们面对暴力或是突然的死亡时吃惊地说出的话。她想用她自己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