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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十指相扣,臂肘拄着膝盖,上身前倾,说:
“感激,非常感激,用她自己的方式,用一个和自己富有、显贵的年轻丈夫度蜜月的年轻女人的方式。”他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深沉、专注地盯着地毯上的图案,“不管怎样,她想表示感激,所以想出写日记这一特别的礼物。因为这本日记的开头,充满了令人意外的自白。克丽丝蒂娜并没在日记里讨好我,她的自白有时坦诚得让人不安。她三言两语地记下她眼中的我,但非常典型。她写下我身上她不喜欢的地方,比方说无论在哪儿,我跟人交往时所表现出的过分自信—她觉得我身上缺少谦逊,而对她那颗虔诚的心灵来说,谦逊是最高贵的品德。的确,在那些年里,我确实不谦逊。整个世界都属于我,我找到了一个我能全身心接受并产生完美共鸣的女人,我拥有财富和社会地位,前途无量,沐浴在阳光下,我才三十岁,热爱生活、义务和我的职业。现在,当我回首往事,我自己也为那种骄纵张扬、高傲狂妄的自信和快乐感到厌恨。就跟所有受到上帝无缘无故恩宠的人一样,我在幸福感的深层也会感到一种惆怅。一切全都过于美好,完美无瑕,完美无缺。人们总是惧怕这种常态的快乐。我希望命运能够带来苦难,哪怕是在港口接到家书,获知有关世界和经济的负面新闻;哪怕被告知家中失火,庄园和财产付之一炬;哪怕替我打点财产的人给我捎来坏消息,即使真发生这类不幸,我都不在乎……你知道,人们喜欢向神回报所得到的快乐。因为众所周知,诸神有很强的嫉妒心,他们刚给凡夫俗子一年的快乐,便立即登记到欠账簿上,将在其生命结束时以高利贷的价格索回。但我生活中的一切完美无缺。克丽丝蒂娜在她的日记里写下只言片语,仿佛在梦里跟我说话。有的时候写短短一行,有的时候只写一个词。比如她写过这样的话:‘你毫无希望,因为你自负。’之后几个星期什么也不写。或者她写,在阿尔及尔看到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在一条窄巷里尾随她,她感觉自己会跟他走。克丽丝蒂娜有个丰富多彩的不安灵魂,我想。但是我很快乐,即便这种坦诚带着一点怪异、可怕的光焰,也不会破坏我的快乐。我不认为一个人真想如此费劲地向另一个人倾吐一切,也许之所以用这种支离破碎的坦诚谈论一切,恰恰是为了避免直接谈及事物的关键与本质。我在蜜月期间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即使后来读日记时也没有想到。但是后来,在我生活中至关重要的那一天和那一夜,在我们一起打猎的那天,我整个一天都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在了你的枪口下,好像听到那枚突然射来的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夜幕降临,你向我们告辞,但在那之前你跟克丽丝蒂娜详细讨论了跟热带有关的一切话题。我一个人独自厮守着那一天和那一夜的记忆。日记没在它常在的地方,没在克丽丝蒂娜写字台的抽屉里。我决定第二天早上到城里找你,问问你……”
说到这里他突然沉默了。他摇了摇头,一副老态,像是对一个孩子的行为感到惊诧。
“我想问什么?”他自嘲般地压低了嗓音小声说,“能用言语向人询问什么?人们并非用生活的现实,而是用言语做出的回答有什么意义?……没多大意义。”他断然自语:“言语能跟生活现实完全相符的人十分罕见,也许是生活中最罕见的现象。那时我还不懂得这个。我这里指的不是谎言,不是卑鄙。我指的是,人们白白了解真相,白白积累经验,但仍不能改变他们的天性。也许在生活中,我们对此只能听其自然,不可能像对待智慧和谨慎那样对这类不可复制的现实进行调整,不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天性以适应现实。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变得更智慧、更威严,不会……我想跟你谈谈,但我并不知道我到底能够问你什么,能让你既可以回答,又不会改变事实。不过借助言语、询问和回答,也能够了解事实,接近现实:所以我想跟你谈谈。我睡得很实,我实在太累了。那一天我感觉到体力耗尽,好像一整天都在骑马或流浪。有一次我从雪山里背回一头棕熊,沉得要命,两百五十公斤:那些年我知道自己的体力很棒,可事后还是感到惊讶,我居然能背着那么沉的家伙攀崖越岭。看来,人有能力承受一切,直到极限,直到生活有了意义。当我背着那头死熊从山上下来,筋疲力尽地睡在山谷,我的猎友找到我时,我已经冻得半死了,旁边横着狗熊的尸体。那一夜我也是这样睡的。我睡得很实,没有做梦,醒来之后立即动身,直奔城里,找到你家。在那里,我站在屋子中央,我知道,你已经走了。我第二天才在上校那里看到你的信,你在信里宣布,你辞掉军衔去国外旅游。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你逃跑这个事实,因为当时我可以肯定,你确实想杀我;我可以肯定,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并正在发生,但其真正的意义我仍未弄清,不过我能肯定,这一切都直接跟我有关,这一切也发生在我的身上,不只在你身上。当房门打开,克丽丝蒂娜走进屋里时,我就这样站在神秘、闷热、摆满精美物品的房间里。”
他用叙事的语调娓娓讲述,和悦、亲切,仿佛透过遥远的时空,正不无玩味地向一位终于从国外归来的朋友讲述昔日故事中最精彩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