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第13/22页)

思想和整个情感、情感和整个思想能完全融为一体——这是作家至高无上的快乐。当时,我们这位孤寂的作家就处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他的思想闪烁着情感的火花,而情感却冷静而有节制。换句话说,当心灵服服帖帖地拜倒在“美”的面前时,大自然也欣喜若狂。他突然想写些什么。据说爱神喜欢闲散自在,而她也仅仅是为了悠闲的生活才被创造出来的,这话不错。但在这样一个有关键意义的时刻,这位思家心切的作家十分激动而不能自已,很想立即投入创作活动,至于动机如何,则是无关紧要的。当时,知识界正围绕着文化及其趣味的某一重大而迫切的问题掀起一场争议,阿申巴赫在旅途中也获悉了这个消息。这个主题是他所熟悉的,他有这方面的生活经历。他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所驱使,渴望一下子把这个主题用优美的文字表达出来。他要写,而且当然要面对着塔齐奥写,写时要以这个少年的体态作为模特儿。他的文笔也应当顺着这少年躯体的线条,这个躯体对他来说是神圣的。他要把他的美抓进灵魂深处,像苍鹰把特洛伊⑲牧人一把攫到太空里去那样。现在,他坐在帆布遮篷下的一张粗桌子旁边,面对着他所崇拜的偶像,静听着塔齐奥音乐般的声音,用塔齐奥的美作为题材开始写他那篇小品文。这是千载难逢的宝贵时刻,他觉得他写的语句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温柔细腻,富于文采,也感到字里行间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情意绵绵,闪耀着爱神的光辉。他精耕细作地写了一页半散文,简洁高雅,热情奔放,许多读者不久定将赞叹不已,为之倾倒。世人只知道他这篇文章写得漂亮,而不知它的来源及产生作品的条件,这样确实很好;因为一旦了解到艺术家灵感的源泉,他们往往会大惊小怪,从而使作品失去了诱人的感染力。多么不平凡的时刻啊!他这一心力交瘁的创作活动也是多么不凡啊!他的灵性与另一个肉体交往,已结出多么难能可贵的果实!当阿申巴赫收藏好他的作品离开海边时,他精疲力竭,甚至感到整个身子垮了。他似乎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坏事,受到良心的谴责。

第二天早晨,当他正要离开旅馆的当儿,他从台阶上望见塔齐奥已向海滩方向跑去。塔齐奥只是一个人走着,此刻正走近栅栏门边。这时阿申巴赫萌起了一个念头,一个单纯的想法,那就是利用这一机会跟他愉快地结识,和他交谈,欣赏他回答时的神态和目光,因为这个少年已不知不觉地左右着他的情绪,提高了他的思想境界。这位美少年慢悠悠地走着,要追上他并不难,于是阿申巴赫加紧了脚步。他在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赶上了他,正要把手搭到他的脑袋或肩膀上用法语吐出几句问候的话,忽然他感到心房像锤击一样怦怦地跳个不停,这也许是因为跑路太急,一时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他迟疑了一下,竭力控制住自己,但突然又感到一阵恐惧,生怕自己钉在这位美少年后面的时间太长,会引起他的注意,又怕他会惊疑地回过头来。他向前冲了一下,终于放弃了他的打算,垂头丧气地走过他的身边。

太迟了!他这时在想。太迟了!但真的太迟了么?要不是他刚才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满可以达到轻松愉快的彼岸,一切都可能顺顺当当,头脑也会清醒起来。不过实际上,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不想清醒,他太爱想入非非了。谁能揭开艺术家的心灵之谜呢?艺术家善于将严于律己与放荡不羁的这两种秉性融为一体,对于这种根深蒂固的秉性,又有谁能理解呢?因为无法使自己保持清醒,就是放荡不羁的表现。阿申巴赫并不再想作自我批判。他的情趣,他这把年纪的精神状态,自尊心,智慧的成熟程度以及单纯的心地,都使他不愿静下来对自己的动机一一剖析,也难以确定究竟是什么妨碍他执行原定的计划:是良心不安呢,还是懒懒散散,鼓不起勇气。他惶惶不安,怕有人——哪怕是海滩看守人——会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以及最后目的未遂的下场,同时还深恐人家笑话。另外,他对自己滑稽的、一本正经的恐惧也不禁哑然失笑。“一脸狼狈相,”他想,“狼狈得像斗败了的公鸡那样,只能收起翅膀垂头丧气地退阵。这一定是神的意志,使我们一看到美色就心神涣散,把我们的傲气压下去,头也抬不起来……”他细细玩味着自己的思想,觉得还是太高傲了,不愿承认有这么一种恐惧情绪。

他自己所定出的休息日子已经到期,但他毫不在意;他根本不想回家。他去信叫家人汇来一大笔钱。他唯一关心的是那家波兰人会不会离开;利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饭店的理发师那里打听到这家人是在阿申巴赫到前不久才来的。太阳把他的脸和手晒得黑黝黝的,海边含盐的空气也使他的精力更加充沛。本来,他一向是惯于把睡眠、营养或大自然所赋予他的活力立即投入到创作活动中去的,可现在呢,日光、休息和海风每天在增强他的体质,而他却把这一切都漫无节制地花在冥想和情思上面了。

他睡眠时间很短,时睡时醒;每天光阴都很宝贵,可是大同小异,夜间显得很短,内心甜滋滋的很不平静。他自然很早就睡,因为九点钟时,塔齐奥已从活动舞台上消失,对他来说一天已结束了。但在第二天晨曦初吐时,一阵心悸会把他惊醒;他回想起那天惊险的情景,再也没有心思躺在枕边,于是一跃而起,披着薄薄的衣服,迎着清晨袭人的寒气,在敞开着的窗口坐下,静待旭日东升。那天惊心动魄的经历,在他睡梦初醒的心灵里,还有一种神圣之感,使他一想到还心有余悸。此刻,天空、地面和海水还笼罩在黎明前一片阴沉沉、白蒙蒙的雾霭中,即将暗下去的一颗星星还在太空中若隐若现。吹起一阵清风,从远处某些邸宅里随风飘来喁喁细语,厄俄斯⑳已离开她的情人起床,黎明时最初出现的一条条柔美的淡红色霞光已在天空和海面的尽头处升起,激起了人们的创作欲。诱骗青年的女神悄悄地走近了,她夺走了克雷多斯和西发洛斯的心,而且还全然不顾奥林匹斯山众神的嫉妒,享受到漂亮的奥利安㉑的爱情。天际开始展现一片玫瑰色,焕发出明灿灿的瑰丽得难以形容的华光;一朵朵初生的云彩被霞光染得亮亮的,飘浮在玫瑰色与淡蓝色的薄雾中,像一个个伫立在旁的丘比特爱神㉒。海面上泛起一阵紫色的光,漫射的光辉似乎在滚滚的海浪上面翻腾;从地平线到天顶,似乎有无数金色的长矛忽上忽下,闪烁不定——这时,熹微的曙光已变成耀眼的光芒,一团烈焰似的火球显示出天神般的威力,悄悄地向上升腾,终于,太阳神驾着疾驰的骏马,在大地上冉冉升起。阿申巴赫孤零零地坐着,眼巴巴地观望日出,太阳神照耀着他;他闭起眼睛,让阳光吻着他的眼睑。昔日的感情和往日珍贵而痛苦的追忆,本来早随着他一生勤勤恳恳的工作而淡忘、泯灭,现在却变成了如此奇特的形象一一涌上心头。他用茫然而异样的微笑认出了它们。他沉思冥想,嘴唇慢吞吞地吟出一个名字;他老是微笑着,脸朝向海面,双手交叠地放在膝盖上,又坐在安乐椅里悠悠忽忽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