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第9/22页)
这时响起了那孩子清脆而不太洪亮的嗓音,招呼着远处正在搭沙丘玩的伙伴们。阿申巴赫依然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听着。伙伴们回答他,好几次喊着他的名字或爱称;阿申巴赫不无好奇地谛听着,可是除了悠扬悦耳的两个音节外——声音有些像“阿德吉奥”,但喊“阿德吉乌”的次数似乎更多些,发“乌”的尾音时音调有些拖长——却什么也听不清。他爱听这种清越的声音,认为这种和谐的音调十分美妙,于是反复默念了几遍,又回头踌躇满志地去看他的书信和文件。
他把旅行用的书写夹放在膝盖上,拿起自来水笔开始处理各种信札。但不一刻,他又觉得不去领略这番景象实在可惜,同时也认为因处理这些无谓的信件而错过机会也不值得——这毕竟是他心目中最值得欣赏的场面啊。他把纸笔扔在一边,又回头眺望海洋。不一会,他为堆沙丘的少年们的谈话声所吸引,于是把头转向右面(他的头本来舒坦地枕在椅子背上),张大眼睛又去找漂亮的阿德吉奥,看他究竟忙些什么。
阿申巴赫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胸口的红丝带结准不会认错。他正和别的孩子们忙着在沙丘潮润的小沟上用宽木板搭起一座桥,他发号施令、摇头晃脑地在指挥这项工作。跟他一起玩着的约摸有十个伙伴,男孩子、女孩子都有,年龄跟他差不多,有的还要小些。他们用波兰话、法国话嘁嘁喳喳地交谈,有的还讲巴尔干半岛国家的方言。但在他们的谈话中,他的名字被提到的次数最多。他显然是他们所需要、所追求、所仰慕的人物。看来,其中有一个身体结实的男孩——像他一样也是波兰人,名字叫起来有些像亚斯胡——特别是他的心腹和好友,他长着一头亮油油的黑发,穿着一件用皮带束紧的粗布衣。堆沙丘的工作告一段落,他们俩就搂着腰沿海滩散步;这当儿,叫亚斯胡的那个小伙子竟吻了漂亮的阿德吉奥一下!
阿申巴赫真想伸出一根指头吓唬他一下。“不过我要奉劝你,克里多布卢斯,”他微笑着想,“还是到外国去旅行一年吧!你至少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复原。”他从一个小贩那儿买了一些大的、熟透了的草莓饱吃一顿充当早点。虽然阳光无法透过空中重重的雾气照射下来,但天气已很炎热。他感到懒洋洋的,整个心灵融化在令人沉醉的大海的宁静气氛中。对于听起来有些像“阿德吉奥”这个名字究竟如何拼法,我们这位认真的诗人在猜测和推敲方面煞费苦心地花了一番功夫。凭着他对波兰文的某些记忆,他终于确定应当是“塔齐奥”,它是“塔德乌斯”的简称,喊时听来就像“塔齐乌”了。
塔齐奥在洗澡。阿申巴赫有片刻时间没有看到他。接着在远处海面上,他看到了他的脑袋,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像一柄船桨那样在击水。这时从岸边到远处的海水似乎很浅。可是家里人已担心起他来,小屋里已经传出了女人们唤他的声音,她们连声喊他的名字,“塔齐乌!”“塔齐乌!”这声音几乎像集会时的口号声那样,在沙滩上到处回荡。它带着柔绵的和音,尾音的“乌”字余音袅袅,听起来有一种甜润、狂放之感。他回过身去逆着海浪划游,激起了一阵泡沫,在水面上雄赳赳地高昂着头,看去生气勃勃,纯洁而又庄严。他一绺绺的鬈发湿漉漉地淌着水,像大自然怀抱中脱颖而出的、从天上飞下或海底钻出的天使那样娇美可爱。在这幅景象面前,人们仿佛置身于神话般的境界里,换句话说,他像远古时代人类起源或天神降生时那种传奇般的人物。阿申巴赫闭起眼睛细听着自己心灵深处默默地唱着的赞歌,这时他又认为这里是个好地方,还想再多留一会儿。
过了些时候,塔齐奥洗好了澡在沙滩上休息。他裹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浴巾一直披到右面的肩胛下,脑袋枕在光裸着的胳臂上;即使阿申巴赫不去留神看他而只是翻着书本默读,他也念念不忘那边有一个孩子躺着,只要他向右稍稍转过头去,就能看到这个奇妙的形象。他坐在这里,仿佛是为了保护这个正在休息的人儿似的;尽管他忙着做自己的事,但对右面离他不远这个娇贵的人物,他总是一心一意地守着。他的心激荡着慈父般的深情,只有像他那样把整个心灵都奉献给美的创造事业的人,才会对美艳的人物流露出这种感人的真情。
午后,他离开海滩回到饭店,然后乘电梯进房。他呆在房里,对着镜子照了好多时候,端详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和清癯憔悴的面容。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名望,想起了街上有那么多的人认识他,尊敬地注视着他——这都是因为他的文章确切中肯,笔调优美生动。他的脑际浮现出他所能想起的、凭他的天才创造出的种种成绩,甚至想起了自己高贵的头衔。然后他下楼到餐厅吃午饭,在一张小桌子上用膳。在他吃完了饭乘电梯上楼时,一群也吃过早点的青年人一哄而上,把他拥入电梯间内,塔齐奥也走了进来。他正好站在阿申巴赫身边,距离从来没有这样近过,因而这回阿申巴赫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轮廓,而是线条分明地看清了整个的人。有人在跟孩子谈话,他回答时微笑着,笑起来美得无法形容,接着就在二楼跨步走出电梯间,身子朝后,眼睛向下瞧着地面。“美会使人怕羞,”阿申巴赫想,同时一个劲儿思忖着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过他也注意到,塔齐奥的牙齿长得并不好,有些参差不齐,白里带青,缺乏健康的珐琅质,显示出贫血患者牙齿上常见的那种脆而透明的特色。“他弱不禁风,病恹恹的,”阿申巴赫想,“他也许活不到老。”他不去理会为什么他在这么想着时,反而有一种心安理得之感。
他在房间里消磨了两小时,下午就乘小汽艇经气味难闻的咸水湖到威尼斯。他在圣马科登岸,走到广场上喝了一会茶,然后按照他在本国时的习惯到街上逛逛。但这次散步却使他的情绪起了一个突变,完全推翻了原来的决定。
在狭隘的街巷里,天气闷热难当,气压也很低,因而住房里、店铺里、菜馆里都发出各种气味。油腥和其他各种香气混杂在一起,烟雾腾腾,无法散逸。香烟的烟雾似乎在空中凝住了,好久飘散不开来。狭街小巷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点也引不起这位散步者的兴趣,反而使他烦躁不安。他路跑得越多,就越是心烦意乱,这也许是海边的空气和内地吹来的热风造成的结果,因而他又激动,又困倦。他一阵阵淌着汗,怪难受的。他的眼睛不听使唤,胸口闷得发慌,好像在发烧,一股血直往额角上冲。他急急忙忙离开了拥挤不堪的商业街巷,跨过几座桥一直来到贫民区。乞丐们向他纠缠不休,河道上散发着恶浊的气味,他连呼吸也感到不舒畅。终于,他来到威尼斯中心一个静僻的地方,这里无人问津,但却引人入胜。他在喷泉旁边休息一会,揩着额上的汗珠。他觉得非动身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