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轰炸(第7/7页)
“但你似乎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问的是,为什么你要来?没人请你来。你也不是来抢救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来这里吃晚饭─为什么?”
“对我来说,这就是有价值的东西,”我说,“显然,对那位老人来说也是,可你甚至不给他机会,让他回家和家人待着。”
“今晚他会和家人在一起的,大夫,他会回家的。”不死人说,他依然耐心十足。我实在搞不懂他怎么能有那么好的耐性。“为什么要我告诉他明天就要死了?就让他回家和家人共处最后一夜,兀自哀伤?”
“那你为什么要费神警告别人?”
“别的什么人?”
“那些人─要淹死你的人,还有在神瀑圣母教堂里咳嗽的人。为什么你不去警告他们?那些人病入膏肓,真的快死了。而这个人还可以自救,他可以走。”
“你也可以。”他说。
“我正有此打算。”
“是吗?”他说。
“我会走的,”我说,“把杯子给我,你个笑面虎─杯子里没什么我的命运。”
但他不肯给我,而是说:“你没有回答我,大夫,我问你为什么来萨若波。”
我猛灌了几口酒,说:“因为我一辈子都钟爱这个地方。我最好的回忆都在这里─我的太太,孩子。这里,这一切,明天都会沦为人间地狱。”
“你来,就说明你知道要冒这个险。他们可能现在就发颗导弹过来,击中这栋楼。”
“这种事可能发生吗?”我说。现在的我太气愤了,甚至都不去担忧了。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所以,你也不打算警告我了,对吗?”
“不,大夫─我说的是另一件事。”他很有耐心地说下去,“我说的不是疾病,不是漫长的沉沦和衰弱。我说的是突发性的意外。我可以向你解释一下。我不打算警告那个人,因为他的生命将意外地戛然而止。他不需要知情,因为不知情反而不会痛苦。”
“突发?”我说。
“突发的意外。”他说,“他拥有的人生─有爱,有亲朋好友─将会突然终止。相信我,大夫,你会乐于人生突然终止,如果死亡是拖沓的,你反而巴不得突然死掉。大夫,你会想要突兀的死亡的。”
“我不要。”我说,“用你的话来说,我从不突如其来地做任何事。我会有预备,我要想个明白,我要解释。”
“是的,”他说,“那些事你都可以有条有理地去做─但这事不行。”他指着杯里的什么,我心想,没错了,他也是为我来的。“突如其来,”他说,“你没法预备,没法解释,也没法道歉。突然地,你就走了。你走的瞬间也会带走你所有的规划,关于你自己辞世的所有设想。所有痛楚都在你离去后出现,而那已经与你无关了。”他在注视我,我也瞪着他,侍者带着账单过来了。侍者准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非常可怕并且私密的状况,因为他离去时非常匆忙。
“你为什么哭,大夫?”不死人问。
我擦了擦眼睛,告诉他我都没发现自己流泪了。
“大夫,将会出现很多意外离世的人,在未来的几年里。”迦沃·盖乐说,“要有很多很多年─你无法怀疑这一点。但那些年都会过去,最终一切都会结束的。所以,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来萨若波,大夫,即便你知道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结束,你还是愿意坐在这里,每一分钟都冒着死的风险?”
“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我说,“从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一直到我的孩子的孩子的年代,战争都会存在。我来萨若波是因为我想再看它一眼,在它死亡之前,因为我不想眼看着它消失,用你的话来说,突如其来地消失。”我的手一直在揉餐布,于是我再把它抚平。不死人在托盘里放下支票和簇新的纸币,明天清晨这些钱都将一文不值了。我说:“告诉我,迦沃·盖乐,杯子是不是显示我将加入你的行列,就在今晚遭遇不测?”
他耸耸肩,用笑容回答我。在他的微笑里,没有愤慨,也没有任何意义。真正的回答来了,他说:“大夫,你想要我说什么吗?”
“不需要。”
“那就打碎你的杯子,”他对我说,“然后走吧。”
几个月后,每次一连数周的轮番轰炸结束了,名叫“再见”的老虎还在吃它自己的腿。它很驯服,对饲养员们很温顺,却对自己很野蛮,饲养员们会坐在虎笼里陪它,在它啃噬自己的残肢时,抚摩它方方正正的大脑袋。伤口溃烂了,肿大了,黑糊糊的。
最后,他们开枪打死了没有腿的老虎,就在它那铺着石地的虎笼里,这事没有在报纸上刊登报道。扣动扳机的人正是亲手把他养大的人─他喂它奶吃,给它称重,帮它洗澡,把它放在背包里带它在动物园里散步,老虎还是幼崽时的每张照片里都能看到他的双手。他们说,第二年春天,老虎的伴侣咬死了一只幼崽。对那只母老虎来说,这个季节意味着火红光影和热浪,还有一种高低起伏如尖啸的锐响;于是,饲养员们把剩下的几只小老虎从它身边带走,带回自己家养育,和他们的宠物和孩子们一起抚养。那些家里一连几星期没有电,没有自来水。那些老虎之家。
【注释】
[1] 《丛林之书》中的一只獴,即猫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