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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又重新陷入孤独和失落中。由于在这个世界上,他至今还没有找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自己拥有的空间愈来愈小,于是奥利弗又重新出走,沿着大陆茫无目标地飘游。他朝着西方的崇山峻岭走去,心里清楚那里的人是不会知道他的臭名的,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在那里开始一种与世隔绝、全新的生活,重新恢复自己的健康。

于是这个憔悴之人的双眼又一次黯然失神,就像他年轻时代一样。

在10月细雨绵绵、阴沉的天气里,奥利弗坐着火车,日夜兼程,一路西进,横穿这个地域辽阔的州。他神情凄苦地凝望着窗外大片荒弃的土地,这些荒野的土地只能产出微薄的收成,那里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两三户小农家。面对这片景色,他感到心灰意冷,心情像铅一般地沉重。他想起了宾夕法尼亚高高的谷仓、成熟后沉甸甸的谷穗、那里丰足的生活、勤劳节俭的人民。他又想起自己当初如何努力向上,如何寻求生活的真谛以及后来如何搞得一塌糊涂,想起这些混混沌沌的岁月,想起自己的火热的青春是如何白白地被挥霍掉。

上帝啊,他想,我老了。可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

过去那些恐怖的岁月犹如鬼影一般在脑际闪过。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人生由一连串偶然的事件构成:一个叛军狂热地高唱战歌,公路上传来尖厉的号角声,军队行进时传来的马蹄声,粉尘飞扬的石匠铺里傻笑的天使,浪荡女人从身边走过时屁股扭动的样子。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舍弃那些温暖、美满的生活,跑到这个贫瘠的不毛之地来。他凝神眺望窗外,望着那片荒芜、光秃秃、未开垦的土地,望着高耸的彼得蒙特高原,望着泥泞的红土路,望着朝车站张望的那些脏兮兮、傻乎乎、喘着粗气的人们——一位拉着牲口、笨拙缓行、瘦弱的农夫,一位懒散的黑人,一位缺了门牙的乡巴佬,一位脸色蜡黄、怀抱脏兮兮孩子的女人——这时他觉得命运真是不可捉摸,内心忽然涌起一丝惶恐。他怎么会从昔日清洁勤俭的荷兰人身边跑到这个空旷、寸草不生、令人失落的破地方呢?

火车咔嗒咔嗒辗过臭烘烘的土地。细雨轻轻地下着。一位列车员像阵风似的走进脏乱的车厢,把一桶煤倒进车厢一端的大炉子里。一伙乡巴佬横七竖八地躺在面对面的两排座位上,不知谈些什么,正在发出高而空洞的笑声。在咔嗒咔嗒的车轮声中传来悲哀的铃声,当火车开到山脚旁一个城乡接合部的小站时,令人心烦地停了许久。后来火车又继续向前移动,穿过了广袤起伏的大地。

黄昏时分,巨大山脉的轮廓朦朦胧胧地出现在蒙蒙的阴雨中。山边的小屋里透出微弱闪烁的灯火。火车沿着高架轨道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爬过山涧的高架桥。仰望、俯瞰,在山坡旁、峡谷中,到处弥漫着一缕缕的炊烟。火车很吃力地环山蜿蜒而上,穿过挖空的红土山坡。等到暮色降临,奥利弗已经在铁路尽头一个名叫老栅的小镇下了车。群山中最后一排山壁就巍然屹立在他的头顶。他离开那个荒凉的小站、凝望远处一家点着昏黄油灯的小铺时,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身负重创的野兽,正爬进深山之中,在那里等着死去。

第二日清晨,他乘坐一辆马车继续他的旅程。他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阿尔特蒙的小镇。这个镇子距群山的边缘还有24英里(1英里约为1.6千米)的距离。几匹马儿拉着车吃力地沿山而行,奥利弗的情绪也好了一些。此时正是金秋10月,阳光明媚、凉风习习。山里的空气清爽明朗,近在身旁的山峰高耸入云,近得几乎可以触手可及。这些山峦近而巨大,亮丽清爽,但却草木不生。几株老树枝干遒劲、挺拔,但几乎不长叶子。空中白云朵朵,一团浓雾缓缓围绕在山腰。

他俯身向下望去,但见一条小溪泛着白沫,在石涧之中穿行而过。在这里他能看见山下的一撮撮人影正忙着铺修路轨,道路一直伸向阿尔特蒙。接着拉车的马匹已攀至山顶,在紫色的雾霭中消失的山巅处,他们一路慢慢缓行,向着阿尔特蒙所在的高原直奔而去。

在这连绵不断、亘古屹立的群山中,他发现了一座面积广阔、人口4000的小镇。

这将是自己的新天地了,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阿尔特蒙这个小镇是在革命战争结束不久后建立起来的。原来它曾是那些从田纳西州来到南卡罗来纳州去的赶牛人和农夫们便利的歇脚之地。内战以前的几十年里,那些来自查尔斯顿和炎热南方种植园的富有、时尚人士常会来这里度夏。奥利弗刚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不仅是避暑胜地,而且已经成了肺病疗养的好去处了。一些来自北方的富翁在山里盖起了狩猎山庄。其中有一位买下了一大片山地,请来了许多建筑师、木匠和泥瓦匠,正准备盖一幢全美最大的乡间别墅——用石灰石、大石板等材料做屋顶,总共183间屋子,完全按照法国勃鲁瓦城堡的风格建造。此外还有一家大饭店,一座豪华的木制谷仓,悠闲而舒适地矗立在主峰之巅,颇有气派。

但是小镇的大部分居民还是本地人,是从山区或周边地区移居而来的。他们具有苏格兰人、爱尔兰人的血统,性格粗犷、视野狭小,但却聪明勤劳。

奥利弗继承了辛西娅所留的房产,现在手头还有1200元。那年冬天,他在小城广场一角租了一间小铺子,购置了一小批大理石料,开始重操旧业。但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活儿,他的脑子里每天都会闪现出死亡的念头。在那个严寒而孤独的冬天,他认为自己活不了多久、快要死了。在别人眼里这个衣着褴褛、憔悴的北方佬,经常独自走在大街上,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什么,于是很快便成了小镇居民惯常的谈资。公寓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到晚上,他就会像笼中的困兽一般踱来踱去,好像从他的腹腔深处发出某种低沉的响声,不断从他两片薄薄的嘴唇里迸发出来。但是他并不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别人。

不久,这一带群山终于迎来了春天,到处都点缀着碧绿和金黄,春风习习,花香醉人。奥利弗心灵的创伤渐渐地愈合了。人们又可以听见他粗声大嗓的声音了。还像从前那样,他说起话来用词文雅,兴致勃勃。

4月份,奥利弗所有的知觉都复苏了。有一天他正好站在自己的小店铺前注视着广场上涌动的万物,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这声音越来越近。一听见这个单调、慢吞吞的声音,他内心沉寂了20年的一幅画面忽然又闪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