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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新奥尔良的狂欢节返回没多久,在一个寒风怒吼的冬夜里,尤金睡在他父亲甘特那里,全家人都忽然被甘特的大声喊叫声吵醒了。甘特近来酒喝得特别多,一天比一天醉得厉害。每天下午尤金都被派去从甘特的店里把他接回家,总要弄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会在简那度的帮助下,用黑人那辆跛脚马车把他载回来。到家的时候早已酩酊大醉了。接下来他经常做的事情就是给父亲喂汤、脱衣,然后牢牢地控制住他,等待麦奎尔医生尽快赶来,在他精瘦的胳臂上打一针,留下安眠药粉才会离去。此刻,女儿已经精疲力竭了,而甘特自己早先闹过两三次风湿病,饱受了折磨,所以他的体力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他在黑夜里醒来,躺在床上被疼痛和恐惧折磨得睡不着。他整个右半身剧痛难耐,好像快要瘫痪了一般,这种情况以前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在痛苦和恐惧中,他时而诅咒上帝,时而央求上帝。一连好几天,医生和护士用尽了各种手段,希望他的关节炎不要影响到心脏。这种风湿性关节炎使他浑身的骨头都变得弯弯曲曲的。等他稍好一点可以走动的时候,就会由海伦看护着一起坐火车去温泉疗养地接受治疗。女儿粗鲁地赶走了所有帮忙照顾甘特的人,只留下自己一个人每时每刻、悉心地照顾着他。他们一共去了六个星期——偶尔也会寄张明信片或者写一封信来,把那儿的旅馆生活、矿泉浴、残疾者、病人、暴富阶层的状况作个简要的描述。这些消息都传到了尤金的耳朵里,给他的视野增加了丰富的色彩。等他们回家的时候,甘特已经可以走动了,双腿的风湿已经被药物驱散。但是他右手的骨节却又硬又弯,永远地残废了,他的手再也无法合起来了。与此同时,他的行为也有些变化,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恐惧和畏缩的神色,人也比以前温顺多了。

这场病过后,海伦与甘特二人的情感比以前更加亲密了。从此以后,甘特似乎能预感到自己今后的日子会注定痛苦和恐怖,到临了只有一死。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当他充沛的精力慢慢减少,身体变得越来越麻痹、几乎垮掉的时候,她却始终紧紧地跟随着他,寸步不离。这更坚定了二人的情感纽带,使这种关系超越了生命、超越了死亡、超越了所有的往事。

“要不是这个女儿我早就没命了,”他逢人就会这么说,“她救了我的命,要是没有她我肯定没法活下去了。”他一遍又一遍夸赞她的孝顺和忠心,吹嘘他们这趟疗养花了多少钱、住的旅馆多么舒适,两人见识了多少世面。

海伦人品好、孝顺父亲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知道甘特非得依靠这个女儿不行,但是伊丽莎的嘴却噘得越来越高了。她经常独自面对滚热的油锅偷偷地掉几滴眼泪,有时候颤抖着勉强地从通红的大鼻子底下挤出一丝难受、伤心的苦笑来。

“我要让他们瞧一瞧,”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心想,“我一定要让他们瞧一瞧。”她若有所思地说,同时使劲地搓着这一年在左手背上长出来的一块发痒的红斑。

第二年冬天,她去了温泉镇。途中他们在孟菲斯市住了一两天:史蒂夫在那里的一家油漆店里打零工。他带着弟弟到城里去逛街,每每碰到酒吧,就会匆匆地走进去,说是“进去找一个朋友”,把尤金一个人丢在店外,尤金似乎觉得他每见过一次“朋友”后,走路的时候就会摇摆得更加厉害一点。

他们迷迷糊糊地跨过大河,在夜色中,他透过车窗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小茅屋在阿肯色州荒凉的田野上隐隐闪现。

伊丽莎把他送到温泉镇的一个公立学校去上学。他很快就全身心融入了这个新奇的新世界——他的表现特别好,很快就博得了年轻女教师的喜欢,但是班上那些小坏蛋却对他充满了敌意,并常常欺负他。在第一个月里,他由于不了解这些人的规矩,受尽了欺负,吃尽了苦头。

伊丽莎每天都会去洗温泉浴;有时候他也跟着同去。跟妈妈分开后他会产生一种陶醉般的独立感,然后他迈进男浴室,在一间阴凉的屋子里脱光衣服,再走进另一间排着长椅的热屋子,把自己关进一个洗澡隔间直到浑身开始冒汗。很快,他就感到自己快要被融化成脚下的一摊水了。等他爬出来以后才感到双腿发颤,接着会被一个身强体壮、笑嘻嘻的黑人放进大澡盆里,任由他翻来翻去、又搓又捏,弄得全身舒服极了。这一切结束后他就懒洋洋地躺在一张长椅上,从里到外都觉得神清气爽,为自己在男人的世界里体味到了真正男子汉的气概而自豪。人们都躺在长椅上聊天;有的人大腹便便地四处走动着;有的人只在腰间扎了一条浴巾——他们都是皮肤蜡黄、拖着懒洋洋的口音的南方人。有的人由于长期酗酒眼睛都鼓了起来。此外,还有皮肤发紫的赌棍、被打下台的老拳击手。他喜欢浴室里的蒸汽味和人身上冒出的汗味。

伊丽莎此刻派他去叫卖《星期六晚邮报》。

“放了学干点轻活对你只有好处。”她说。当他的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报刊袋子外出卖报的时候,她会在身后喊:“振作起来,孩子!振作起来!挺起腰来。让他们看看你是个有能耐的人。”说完她会在他的口袋里塞满一大叠卡片,上面印的是:

度夏好去处

南都旅馆

美丽的阿尔特蒙

美国的瑞士

房价合理——欢迎短期住客、游客

请致函店主伊丽莎·E.甘特接洽

“孩子,要想过好日子,你就得帮我多拉些生意来。”她老是这句话,说话的时候噘着嘴,双唇微微地颤动着,想强挤出点笑容来。这使他非常难受,因为他明知母亲假意这样说,还想做虚伪的掩饰。

后来他终于明白自己在伊丽莎的世界里扮演的是怎样一个厚脸皮的角色——打起精神、腰身笔直、挺起胸脯,让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有能耐的人”,一面逢人就自我介绍,掏出一张卡片来宣传阿尔特蒙和南都旅馆的美好之处,为了“多拉点生意”,他绝不放过每一个与人打交道的场合。他母亲早就学会了一套行业术语,同时还得意地把这些术语挂在嘴边——什么“短期客”啦、“揽客”啦,而他最不喜欢这些行话。他和甘特一样,非常不喜欢把家里桌上的面包拿去赚钱,也不喜欢把自家的房间租给那些房客、陌生人、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或者病人、疲惫不堪者、孤独者、潦倒者、流氓、妓女和笨蛋。

就这样,他迷失在辽远的奥萨克高原上,漫无目标地沿着中央大道走去,道路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峦。在他的幻想里,这些山峦就是魔幻乐园的边界,轻轻地跨过去就是永恒、无限的人间仙境。他不停喝着地下喷涌而出的泉水,希望能把自己浑身的污浊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永无止境地去幻想神奇的源泉或者沐浴在齐颈的膏土里,把血管中每一滴污血清理干净,把身体里所有的癌细胞都能焙干,缩小并吸干毒疮、揭去坏疽、连根铲掉一切染病的纤维黏液,还他一个清白、完美的凡胎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