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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水兵儿子回来时多带了一只箱子。他在途中给父亲买了各种各样的饮料,其中有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和黑麦威士忌、两瓶杜松子酒、一瓶朗姆酒。还有雪利酒和西班牙黄酒,也是每样一瓶。

晚饭前大家开怀畅饮,都喝得醉醺醺的。

“让那个可怜的小家伙也喝上一杯吧,”海伦说,“不会有什么害处的。”

“什么!我的小宝贝!孩子,你是不喝酒的,对不对?”伊丽莎开玩笑地对尤金说。

“他不喝才怪呢!”海伦用手捅了捅他,“呵!呵!呵!”

她给他斟了满满的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给你!”她兴高采烈地把酒杯递给了他,“这个对他没什么害处的。”

“孩子啊,”伊丽莎一只手举着酒杯,神情严肃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喝上瘾。”她仍然信守着老“少校”的教训。

“没错,”甘特说,“要是上了瘾,这玩意儿就能把你的一生彻底毁掉,它比什么都厉害。”

“兄弟,一旦上了瘾,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卢克也说了一句,“接受我这个傻瓜的忠告吧。”

尤金举起酒杯的时候,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警告他。一口酒刚刚下肚,他稚嫩的喉咙就被烧得火辣辣的,呛得他气都喘不过来,眼泪也流了出来。在这之前,他也喝过几次酒,但那都是在伍德森街姐姐的住处喝的,每次都只是浅尝几滴。他曾经跟吉姆·屈维特一起喝过,当时他还以为自己喝醉了。

吃完饭后,他们又喝起酒来。尤金也获准再喝一小杯。然后,大家分头进城购买圣诞礼物,尤金一个人被丢在了家里。

美酒落肚之后,他感到通体舒畅,温暖的脉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根疲惫的神经都沉浸在这种巨大、平静的感受中,这是他从来没有领略过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跑过去打开藏酒的柜子,拿出一只喝水用的大玻璃杯,尝试着把几种酒都调配在一起:威士忌、杜松子酒、朗姆酒。然后一个人坐在桌边,慢慢地喝了起来。

等他喝下这一杯可怕的混合物后,感到似乎有人用闪电般的拳头重击了他一下。他很快就醉倒了,并且也明白了人们都喜欢喝酒的原因。他知道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伟大的时刻之一了——他躺在那儿,贪婪地注视着深紫色的液体主宰了他纯洁的肉体,就像少女初次委身于情人的怀抱一样。突然,他彻底明白了人们所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道理——在感官方面他更加强大、更加敏锐,是典型的甘家人。他高大的身躯和瘦长的四肢感到欢欣、振奋,烈酒在他的体内更加出色地发挥了自己的魔力。世界上再也没有谁能沉醉得如此崇高、如此庄严了。这种沉醉胜过了他听过的所有音乐,胜过他所读过的所有绝妙诗篇。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呢?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撰文尽情抒发这种豪情呢?哎,既然可以买来瓶装的神仙,然后送进肚里,让自己也当一回神仙,那么人们为什么不愿意长醉不起呢?

他获得了片刻的奇妙感受。当我们突然发现那些埋藏在我们心底、还不太明确的事物时,往往就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感受。这一切都很简单,但却难以表达。或者当一个人死后突然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天堂的时候也会产生那样的感受。

又过了一会儿,他浑身开始瘫软无力,四肢麻木,口齿僵硬,舌头厚得难以卷曲,说不了话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地重复着一些可笑的短语,举止笨拙吃力,弄得自己狂笑不止,兴奋得不得了。他的身体虽然处于一种沉醉状态,但是思想却敏锐清醒得像猎鹰一样。这时候,他正轻藐地、温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在悲天悯人的目光中注视着一切可笑的举动。在他的身体里,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高高地悬在头顶上方,却又远在身外——是个眼中有眼、脑中有脑的“陌生人”,它栖居在身体之内,端详着他。这是他自己,而自己却不认识他。但是,他心想,现在这所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我能认识他,就一定要认识他。

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明亮、温暖的厨房,他来到走廊,那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灯,高墙使整个屋子显得又湿又冷。他心想,这就是他自己的家。

他一屁股坐进硬邦邦的太师椅里,侧耳倾听一滴一滴冰冷的寂静。就在这个屋子里,我一直处于流放的状态。屋里有一个陌生人,我自己的心里也有一个。

哦,阿德墨托斯之屋啊,我在你这里(虽然我也是个神)忍受了多少委屈。现在没事了,房子,我不害怕你了,我不害怕鬼魂附身了。如果你的静默中有一扇门,那么请打开它吧。我比你更加静默。你深藏在我的体内,我就是你——你就从这个肉体的躯壳中脱身吧,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否定过你的存在。在这一刻,没有人看见我们:哦,来吧,我的兄弟!来吧,我的主宰,抬起你的脸来!如果我能活4万年,除了那最后的90年,我要把其他的全部交给静默。我宁愿像一座山,或者像一块岩石,跟大地一起成长。解开日夜的经纬,让光阴倒流,回到我出世的那一刻;返回我最初赤条条的模样,然后用难以计数的微粒重塑我自己。或者让我看一看黑暗的真实面孔,让我听一听你恐怖的宣判之音。

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触手可及的死寂:没有一扇打开的门。

过了半晌,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门。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外套,他找不到自己的衣帽了。浓雾笼罩在夜色中,大街上隐隐传来欢快的声音。圣诞节的气氛已经弥漫在大地各处。他想起自己还没有买任何节日礼物。他的口袋里还有几块钱,一定要在商店打烊之前,给家人买几样礼物。他没有戴帽子就向城里赶去。他意识到自己喝醉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他坚信只要多加小心注意,就能控制住自己,他可以掩饰着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底细。他十分小心地沿着水泥人行道中间的那条路线走着,眼睛紧紧地盯着这条线,一旦偏移,他就会马上纠正自己。他来到城里,看见满大街都是购物的人,似乎有一种圆满结束的感觉。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往家里,他们都准备回家过圣诞节。他从市中心广场走过来,挤进拥挤的大街,走在侧目注视他的人群中。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那条线。他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东西。

当他来到伍德药店门口的时候,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看见了他这副模样,都大声地哄笑起来。他瞥了那帮家伙一眼,目光落在熟人裘里斯·阿瑟和范·叶芝的脸上,他们正笑嘻嘻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