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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尤金很早就起了床,费了不少工夫也没有把酣睡中的辛克尔唤醒,于是只好一个人沿着滨海地区行走,最后来到肮脏、发黄的码头,那里贮藏了不少战备军火。他在门卫森严的围栏外面来回走了一个上午,终于见到了总监工,为自己和辛克尔都找了一份差事。总监工是一位相貌丑陋、神情紧张的人,他鼓着腮帮子,样子有些霸道。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躲在眼镜片后面不停地闪烁着,结实多肉的下巴不停地扭动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尤金便去打工了——而辛克尔又等了一两天,直到口袋里最后一分钱花尽时,他才正式上工。尤金硬着头皮向另一位监工借了几块钱,靠这几块钱,他和辛克尔省吃俭用,一直挨到了发薪的那一天——钱一拿到手后,两个人却不知道勤俭节约,很快就所剩无几了,口袋里只剩下几枚硬币。离下次发薪还要两个星期。于是,辛克尔就跟别的监工赌起钱来,开始躲在码头上堆积如山的一袋袋燕麦背后投掷骰子——他先输后赢,后来又输了,最后直输得一分钱都没有了,只有诅咒上帝的份了。尤金也和别的监工们一起蹲在那里观看,他的手里紧握着最后的五毛钱,对辛克尔的冷嘲热讽置之不理。他以前从来没有玩过这种赌博游戏,所以自然就旗开得胜,赢了八块五。在众人惊奇的目光里,他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拉起辛克尔来到城里最好的饭店美餐了一顿。

过了一两天,他又到燕麦堆背后去赌钱,用他仅有的一块钱下赌注——结果又输了。

现在,他开始挨饿了,一天比一天疲惫。7月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码头上,烤得人眼都难以睁开。舰船和火车进进出出,上面满载着前线急需的军火和军粮。码头上的空气又热又浊,尘埃在空中乱飞乱舞,他感到精疲力竭。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并在上面做着记号,一边看着黑人搬运工们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不停地搬运箱子。辛克尔·乔丹向别的监工东讨西借,弄了一点钱,然后在码头对面的一家小杂货店里靠瓶装汽水和干乳酪聊以度日。尤金从不愿意向别人乞讨,也不愿向别人借钱。部分出于自尊,多半因为他生性忧郁、善于沉思,一天比一天懒得动弹,所以觉得很难和别人沟通。每天他都在想:“今天我一定要向别人借钱。我要告诉他我需要吃饭,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但每次都欲言又止了。

由于他们的工作越做越熟练,白天歇工之后还要被召回去再上夜班。这样可以拿一个半工的钱。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是一天工作下来,人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站都站不稳了,所以再让他加班听起来简直是要命。所以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回他和辛克尔·乔丹合租的破屋子过夜。做完了一天的工,他便爬到堆积如山的燕麦袋堆上,倒头便睡。耳边传来起重机和绞盘的轧轧声,还有卡车不断来往的隆隆声。远处停在海里的船只发出的汽笛声也听得真切,各种声响混合成一曲美妙而又轻缓的交响乐。

他躺在那里,四周朦胧、暗淡的世界将他紧紧包围,战争在那个恐怖的月份里已经升级到流血和激情的高潮。他躺在那里,就像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痛苦而又伤感地思索着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诸多城市和人们的面孔。他就是一粒原子,但是人类所有的生活都为他而设计——恺撒之死、巴比伦佚名的妻子,在他垂死的肉体上、在他多变的思想里,在这里的某个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痕迹,留下了他们的精神。

他想起那些陌生却早已迷失的面孔,他家里孤独的亲人,一个个身陷混乱的深渊,被束缚在毁灭和失落的命运里——甘特,这个魁伟的“泰坦”,盯着“过去”的幻景,而对周围的现实世界漠不关心;伊丽莎,整天忙得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只知道盲目地积累财富;海伦,不能生育,没有目标,性格狂暴,就像冲击过来并且破碎在贫瘠荒地的巨浪;最后,还有本恩——永远都是幽灵、陌生人,他此刻正徘徊在异乡,在人生数不清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始终找不到真正的生命之门。

可是第二天,尤金站在码头上,感到浑身上下疲惫至极。他四肢瘫软无力,坐在装满燕麦的麻袋上,模糊的双眼看着流水线上的喷口装袋运作,看着脚夫们扛着沉重的麻袋进进出出,他在手头的纸上歪歪斜斜地打着记号。空中热浪里飘浮着尘埃,他的一举一动都要经过谨重的考虑。他抬起脚然后再想一想,好像四肢已经和身体脱离了联系。

一天结束的时候,总监工又召他上夜班。他站在那儿听从总监工的吩咐,脚底下开始摇晃起来,觉得总监工的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晚饭时间一到,炎热、喧闹的码头便会猛地寂静下来。从庞大的工棚里传来细微的声响:有工人走向门口时发出的轻微脚步声,有船身里哗啦哗啦的海水拍击声,还有桥头传来的杂乱声响。

尤金来到燕麦袋的后面,稀里糊涂地地爬了上去,一直爬到顶上他自己的堡垒里。他的感官功能已经逐渐失去了作用,周围的世界就像退潮的潮水一样渐渐远去,各种声音也越来越弱,越来越远。过了半晌,他心里想:我一定要在这里休息一下才行,然后再爬起来去下面干活。今天是个大热天,我简直太累了。可是等他想要站起身的时候,却根本动弹不了。他的意志跟他沉重如铅的肉体做着搏斗,他滚来滚去,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虽然情绪激动但却无能为力。他平静地思考着,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充满了宁静的喜悦。他们不会到这里来找我的。我无法动弹,一切都玩完了。要是以前能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我肯定会害怕的。但是现在我不怕了。就在这里——在这个燕麦堆顶部——我尽力了——为了维护德谟克拉西。我的尸体会腐烂发臭的,那时候他们就能找着我了。

生命之光从他疲惫不堪的眼睛里闪亡了。他躺在那里,半昏半醒,四脚伸展躺在燕麦袋上。他想起了那匹马。

就这样,曾经借钱给他的那位年轻监工终于发现了他。那位监工蹲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掏出一瓶烧酒递到他的嘴边。当他稍稍苏醒了一点后,监工开始扶着他走下了麻袋堆,又搀着他缓缓地走上码头上的木制平台。

他们穿过马路,来到一家小杂货店。那位监工要了一瓶牛奶、一盒饼干和一大块乳酪。尤金大口地吃了起来,眼泪顺着他肮脏的脸颊流了下来,在他的脸上冲出两条脏兮兮的泪痕。这是饥饿和虚弱的泪水,他难以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