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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室内暗淡的光线,发现有三个审判官似的医生,沉默而审慎地看着他坐下。如果说法庭审判官的头顶上都悬挂着象征法律权威的国旗,那么对于诊疗室里的审判官们来说,身后的彩色人体解剖图就是象征他们独特的法律权威的旗帜。
“我是孩子的父亲。”鸟焦躁地重复道,声音里明显地流露出了惊恐不安。
“哎,哎。”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子(他是医院院长,鸟曾经看见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仿佛从鸟的话音里嗅出某种进攻的味道,带着几分戒备地答道。
鸟直盯着院长,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可是院长没有立即说明情况,而是从又脏又皱的白大褂衣袋里摸出烟斗,往里填起了烟丝。院长是个酒桶似的矮个子,因肥胖过度而显得发笨,还摆着很神气的架子。从白大衣敞开的地方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骆驼背一样毛烘烘的,上唇和鬓角自不必说,连下颌耷拉的肥肉上也长满了胡茬儿。今天早上,他连刮胡子的工夫都没腾出来,也就是说,从昨天下午开始,他一直在为鸟的孩子奋力工作。鸟满怀感激地想,但因为从这位多毛的男子身上发现了难以理解的可疑形迹,终究还是不能放心。吸着烟斗的院长毛烘烘的皮肤下面一耸一耸地鼓动着,让人觉得其中深藏着某种被强制压抑、不能不警惕的东西。
终于,院长的烟斗从湿润的厚嘴唇移到圆鼓如球的胖手掌上,冷不防地转眼盯住鸟,拉开和当时的气氛颇不相宜的大嗓门问:
“先看看实物吗?”
“已经死了吗?”鸟焦急地问。
院长不明白鸟为什么会这样理解,一副惊讶的神情。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暧昧的微笑,抵消了刚才的惊讶。
“没,没有,现在正哭得来劲呢,浑身动得也很有劲儿呢。”
鸟听到坐在身边的岳母发出了一声沉重而又造作的叹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这叹息可能会像一个喝过量了的彪形大汉打的酒嗝那样,把鸟和医生都撞得趔趔趄趄。岳母是真的忍受不住了,还是为了让鸟预想到他们夫妇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递了个信息呢?
“那么,看看实物吗?”
院长重复地说,坐在他右侧的年轻医生便站了起来。是一个瘦高个儿男子,颧骨突出的脸上,左右两眼似乎有些不协调。一只眼睛焦躁而谨慎,另一只则温和而静谧。鸟随着年轻医生的动作抬起屁股,又吃惊地坐下后发现,年轻医生那只温静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能不能先给我说明一下。”鸟对“实物”这个词的反感一直梗在心里,他用备感惊恐的声音说。
“可不是嘛,猛地一看,肯定会吃惊的。当时我也吃了一惊呢。”
院长说完,厚厚的眼睑意外地闪出一丝孩子般羞涩的笑。而正是这丝窃笑,重新唤起了鸟刚才的印象:医生多毛的皮肤下深藏着形迹可疑的东西。他悄然渗出来的窃笑正是刚才暧昧微笑的变形。一瞬间,鸟愤懑难捺,怒视着浑身毛烘烘且仍然窃笑不止的院长。但鸟随即感觉到院长的笑里含着羞耻的味道。他从人家妻子的两腿中间取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个脑袋像猫、身子像气球般鼓胀的怪物吧?他是因为接出这样的怪物而自觉羞耻,所以才吃吃地笑个不停。他的行为,和经验丰富的妇产医院院长的职业威严是不相般配的,不如说更像闹剧里庸医的演技。他现在正被惊恐、困惑和羞耻痛苦地折磨着。鸟纹丝不动,等待院长从窃笑中恢复常态。怪物,究竟是什么怪物?院长所使用的“实物”一词,让鸟想到了“怪物”,而附在“怪物”这一词汇上的荆棘,把鸟的胸腔刮得伤痕累累。鸟刚才自我介绍说“我是孩子的父亲”的时候,医生们之所以都惶恐不安,可能是因为在他们的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吧?“我是怪物的父亲!”
院长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复了忧伤而威严的神情,但他眼睑和脸颊上蔷薇般的红色却没有褪去。鸟掉转视线,压制住内心怒火和恐惧交相激荡的旋流,问:
“你说吃了一惊,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你是说外观上吗?看起来像长了两个脑袋。记得瓦格纳4 有一首《双鹰旗下进行曲》吧,那太让人吃惊了。”院长说着又要偷笑,但这次他终于克制住了。
“像连体双胞胎?”鸟胆怯地问。
“不,只是脑袋看起来像两个。实物,看看吗?”
“从医学上来讲……”鸟仍踌躇不前。
“脑疝。因为头盖骨缺损,脑里的东西就溢出来了。打从我结婚后开设了这座医院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真的非常罕见,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
脑疝。鸟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病症的具体模样。
“那么,患了脑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长的希望吗?”他茫然失措,不知所云地问。
“正常成长的希望!”院长突然粗暴地提高了嗓音,好像发怒了似的说,“这是脑疝呀!即使切开头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能变成植物人就已经算最幸运的了。正常成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院长冲着两旁的年轻医生摇晃着脑袋,仿佛对鸟如此缺乏常识而表示惊讶。那个假眼医生,还有一个沉默寡言、从脑门到头颈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毫无表情的褐色皮肤的医生,都连连点头,仿佛口试的主考官责怪答错了题的学生,严厉地注视着鸟。
“那么说,很快就会死吗?”鸟问。
“现在还不会吧,到明天,也许还要更长时间。这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呀。”院长相当客观地回答,“那,打算怎么办呢?”
鸟像挨了重重一击的毛头孩子,狼狈不堪地沉默着。这叫人还能怎么办呢?院长就像一个居心不良的国际象棋棋手,把鸟逼上了绝路以后又问他怎么办。怎么办?跪地长哭吗?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介绍您去N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当然要您愿意!”院长的口吻,就像是出了一道隐藏着陷阱的智力测验难题。
“要是没有别的办法的话……”鸟努力想看穿对方的用心,但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抓住,徒劳地怀着一份戒心说。
“没有别的办法。”院长干脆地答道,“但不管怎样,该做的都做了,可以说是尽到心了。”
“就这样放在这儿,不可以吗?”鸟的岳母说。
不只是鸟,三个医生也都吓了一跳,他们的目光都转向这位唐突的发问者。岳母一动也不动,宛如天下最阴沉的口技表演师。院长像在估价似的严肃地凝视着鸟的岳母,接着,也顾不上体面,直截了当地自我保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