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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呀,你讨厌葡萄柚子的味道呢。”鸟自我谴责说,“为什么我要故意去买柚子呢?”
“我、孩子,你从没有放心上,是不是?鸟,你最上心考虑的不就是你自己么?在商量我们结婚仪式的甜点、水果时,为了这个柚子,我们吵了一架,你都忘了吗?”
鸟无力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渐渐逃离妻子歇斯底里的眼睛,躲在妻子枕边狭窄的角落里,注视着仍在准备发送秘密信号的岳母。鸟可怜兮兮地恳求岳母援助。
“在食品店挑选水果的时候,我觉得葡萄柚子什么地方有些特别。而它怎么特别,却没细想,就买下了。这柚子怎么处理呢?”
鸟是和火见子一块儿走进食品店的。他所感觉到的柚子的特别之处,无疑投下了火见子的影子。他想: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活细部里,火见子的影子将越来越浓了吧?
“屋里只要有一个葡萄柚子,我就会对那味道焦躁不安呀。”妻子仍然紧追不舍。鸟惶恐地想,妻子是不是马上就要嗅见火见子的影子了?
“那就把柚子送到护士们那儿去吧。”岳母说着,向鸟发出了新的信号。阳光穿过窗外茂密的绿叶映了进来,岳母深深凹陷的眼睛、瘦削的鼻梁两侧,都流动着绿色的光晕。终于,鸟读懂了岳母的信号,是让他给护士送柚子回来的时候,在走廊里等着。
“我去送,护士室是在楼下吧?”
“外来患者候诊室的旁边就是。”岳母凝视着鸟说。
鸟抱着装柚子的纸袋走到昏暗的走廊。走着走着,柚子的味道散发了出来,鸟的胸、脸,好像都染上了柚子香味的粒子。鸟想,肯定有一闻柚子味就气喘的家伙。随后他又想,躺在床上焦躁不安的妻子,眼圈染着绿晕、发送歌舞伎舞蹈似的信号的岳母,还有正在考虑柚子和气喘关系的自己,无论谁,大家做的事情都像在演戏。是在演戏,演戏。只有头上长着瘤子,被用糖水换走了牛奶因而不断衰弱下去的孩子不是演戏。即使如此,为什么不用白水,而用糖水呢?不给牛奶,不就越渗透出往冒牌货里掺点什么调料的卑鄙策略吗?鸟把柚子口袋递给闲班的护士,本想寒暄几句,但像小学时代的口吃病又犯了似的,他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鸟狼狈地沉默着,点了一下头,便匆忙拔腿往回返。身后响起了护士们响亮的笑声。演戏,演戏。无论什么,都像在演戏,都不是真的。这是为什么呢?鸟歪着头,屏住呼吸,一步三阶地往上走。通过婴儿室时,他提醒自己留心不要向里张望。
岳母拎着药罐,在患者家属和陪护人共同使用的炊事室前,昂扬地挺着上身伫立着。鸟走近岳母身旁,看到岳母的眼睛四周绿叶返照的光晕已经退去,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极度的空虚感。鸟为此感到吃惊不已。他感觉到,与其说岳母昂然挺立,不如说她已经极度疲劳和绝望,以至于身体自然性的柔软也已丧失殆尽。鸟和岳母一边张望着对面仅距五米之远的妻子病房的房门,一边简略地相互问答。当岳母听到鸟说孩子还没死,便责怪说:
“不能早点处理吗?要是她看到了孩子,非发疯不可。”
鸟被威吓得默不作声。
“要有亲戚是医生就方便了,可惜!”岳母孤独地叹息着说。
我们是卑鄙者的同盟,是卑鄙的自我保护者同盟,鸟想。然而鸟担心,在走廊两侧关闭着的一个个房门后,或许就立着默不出声、把充满好奇的耳朵贴在门上的患者。他一边警戒着,一边报告说:
“喂的牛奶量减少了,用糖水代替牛奶喂他,主治医生说,这几天可能会有结果的。”
这时,鸟看到环绕岳母身体四周瘴气似的东西消失了,灌满了水的药罐像沉重的锤子挂在她的手臂上。岳母慢慢点点头,充满睡意似的细声说:“啊,是么,是么?”随后又补充说:“等这一切结束以后,孩子异常的事就只当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吧。”
“嗯。”鸟同意这一约定,他没有说已经和岳父讲过了。
“如果不这样,她不会再生第二个的,鸟。”
鸟点头赞同,但对岳母生理反应似的排斥渐渐高涨起来。岳母走进炊事室,鸟独自返回妻子的病房。这样简单的策略,妻子看不破吗?所有的一切都像演戏,并且这是登场人物只会背诵欺瞒人的台词戏,鸟想。
鸟走回妻子近前,妻子已经忘记了刚才因为柚子而发作的歇斯底里。鸟在妻子床边坐下,妻子突然伸出手,充满爱怜地摸着鸟的脸颊,说:“太憔悴了。”
“嗯嗯。”
“像阴沟里的水耗子一样寒碜呢,鸟。”妻子趁鸟不注意来了个突然袭击,“像只鬼鬼祟祟想往洞里跑的水耗子呀,鸟。”
“是么,我像个想逃跑的水耗子么?”鸟苦涩地说。
“妈妈担心你是不是又开始喝上了,鸟。你那无休无止的喝法真怕人,白天晚上,喝起来没完。”
鸟记起了自己整日整夜沉醉不醒的感觉:火烧火燎的脑袋、干得冒烟的喉咙、疼痛的胃、沉重的身体、失去知觉的手指、酒精麻痹的大脑,那一连数周闭锁在威士忌屏障里的地窖生活。
“如果你又开始喝上了,我们的孩子需要你的时候,你会醉得人事不省的,鸟。”
“我,不会再那样没完没了地喝了。”鸟说。
确实,他曾连醉一个昼夜,但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来。不过,如果没有火见子帮助,那会怎样呢?他难道能不重蹈覆辙,重复一连几十小时的黑暗而痛苦的漂流吗?鸟既然不能说出火见子,就实在很难说服妻子和岳母,让他们相信他对酒的抵抗力。
“真的,我希望没事呀,鸟。我有时这样想,在非常关键的时候,你却酩酊大醉,或者陷到奇怪的梦里,真的像只鸟似的飘飘地飞了起来。”
“都结婚这么久了,你还对自己的丈夫这样不放心啊?”鸟像开玩笑似的亲切地说。但妻子并没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这样摇撼着鸟:
“你常常在梦里用斯瓦希里语14 喊着去非洲,对此我一直沉默,你确确实实是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鸟。”
鸟凝视着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而肮脏的左手掌,一言不发。然后,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既承认自己淘气,又试着对别人的批评进行无力抗议地说:
“你说是斯瓦希里语,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斯瓦希里语呢?”
“不记得了,我当时也半睡半醒,并且我也不懂斯瓦希里语。”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喊出来的是斯瓦希里语呢?”
“你那像野兽叫声一样的语言,当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语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