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2/4页)
“喂,鸟。这件事情,如果你不仅仅看作是个人的事,而看成是和我相关的问题,我也可以更好地助你一把力呀。”火见子后悔刚才对鸟说他被魇住了的事,低沉地说。
“但这确实只是我自己的事,完全是我个人的体验。”鸟说,“不过,即使是在个人的体验里面,只要一个人渐渐深入那体验的洞穴,最终也一定会走到看得到人类普遍真实的近路上。这样的体验应该是存在的吧?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痛苦的个人将获得经历痛苦后的果实,就像那个在黑暗的洞穴刻下了痛楚的记忆,但走出地表时却得到了一口袋金币的汤姆·索亚16 。然而,说到现在我个人体验的苦役,我不过是绝望地在一个和所有的人间世界隔绝的孤独竖井里掘进而已。同样是在黑暗的坑洞里流淌痛苦的汗水,但我的体验却丝毫不会产生出人性的意义。有的只是无望收获、耻辱而令人讨厌的掘进。我这个汤姆·索亚,在竖井底下胡掘乱挖,说不定会发疯的。”
“就我的经验来看,我认为只要是和人有关的,就绝不会有毫无收获的痛苦,鸟。他自杀不久我就得了梅毒恐怖症,我没采取任何预防措施就和一个可能带有梅毒病毒的男人一起睡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被恐怖症苦恼着。最痛苦的时候我也想,怎么会有如此没有收获和意义的神经官能症呢?不过,恢复正常后,还是有收获的。鸟,那之后,不管和多么危险的人睡,持续了那么久的梅毒恐怖症也没有复发!”
火见子把它当作滑稽的私房话坦率地讲给鸟,讲完后还微笑了一下。鸟感觉出那开朗是装出来的,火见子是在尽力帮助自己打起精神,于是他故意摆出一副嘲弄人的口吻,反唇挖苦说:“如果我妻子下次再生出个畸形儿的话,我也不会痛苦好久的。”
“我可不是那意思呀,鸟。”火见子悄然动容地说,“哎,鸟。我是觉得,你的这次体验,如果能从竖井式的洞穴,变成有捷径的洞穴的话。”
“那不可能吧?”鸟说。
话到这里,火见子说:“我去拿啤酒和安眠药,鸟,你也需要吧?”
是需要,但鸟不能漏听电话。鸟因对酒的过度留恋而变得暴躁起来,说:“我不要。早晨一起来,满嘴都是安眠药味,讨厌。”我不需要。本来他这么说就足够了,但鸟为了驱赶喉咙对安眠药和啤酒火烧火燎的欲望,感到需要多说几句。
“是吗?”火见子就着啤酒把安眠药片喝下去,冷酷地说,“这么说,那是掉牙时的味儿呢。”
过了一会儿,火见子进入了梦乡,她的躯体,从肩到腕以及肋部、腹部,都像得了硬皮病似的。鸟的眼睛一直睁着,和别人的肉体一起躺在一张床上,鸟感到自己的肉体付出了不应付出的巨大牺牲。他试着回想结婚第一年和妻子睡在一张床上的事,不过好像记忆出了差错,竟有点模糊起来。鸟决定睡到地板上去,他刚要移动一下身子,沉睡中的火见子突然像动物似的发出让鸟惊悸的呻吟,一边咬牙,一边把他紧紧搂住。鸟又感到大腿外侧贴着的一团阴毛。火见子半张着的嘴唇从黑洞洞的深处呼出锈蚀金属的气味。
鸟无法翻转身子,只好忍受着越来越麻木的身体,徒然地睁着眼睛,不一会儿,一阵令人焦躁的疑虑袭过他的心头。说不定那个医生和护士每隔一个小时就给婴儿喂十升浓牛奶呢——倏尔,这种怀疑令鸟的内心苦不堪言。我在等待着孩子的生命因衰竭而死去,然而,那个隐而不见的缓期执行牢房却变得如此令人存疑!鸟仿佛看到了婴儿两个头上张开的两张红红的嘴,咕嘟咕嘟喝浓牛奶的情景。鸟浑身的皮肤泛起了湿热的疙瘩。让婴儿衰弱而死感到的羞耻的砝码变轻了,而天平的另一端,被畸形婴儿危害的受害者意识的砝码加重了,鸟犹豫的心理平衡被摇动了。鸟被自己利己主义式的不安折磨得出了一头汗。他已经看不到浮现在昏暗中包括家具在内的所有物件,也听不到包括奔驰而过的汽车在内的一切声音。体内发出的燥热和汗珠流淌下来时的瘙痒是他此时感觉到的唯一存在。他像被喷洒上了农药的菜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停地冒出青色气味的体液。毫无疑问,那个医生和护士给我那奇怪的婴儿喂了十升浓牛奶……
即使到了天亮,鸟也不会向火见子讲这一夜间的可耻的胡思乱想吧。因为这正是深夜电视节目女制片人曾经斥责过的邪念臆想。不过,鸟可能忍受不了这样的等待,可能一清早就会赶往附属医院的特殊婴儿护理室。电话铃始终没响,鸟睁了一夜的眼睛迎来的黎明也已经过去,夏日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而一直沉浸在不安里的鸟汗津津的,耳边除了幻听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铃响。
医生和鸟都很不高兴,沉默地肩对着肩站在玻璃窗格前,像在水族馆里观察章鱼似的望着里面的小床。鸟的孩子并没有被特殊处理的秘密样子,出了保育器后,和做豁嘴手术的婴儿一样,一个人在普通的床上孤独地躺着。鸟觉得那个煮虾般浑身通红的婴儿没有衰弱下去,甚至有点见长,他脑袋上的瘤似乎也跟着成长了。婴儿为了平衡自己头上的瘤子重量,使劲地向后挺着身子,两只小手伸向耳后,不停地用拇指肚摩擦脑袋,半个脸上都是皱纹,眼睛紧紧地闭着。婴儿大概也想挠挠脑上的瘤,只是手指还够不着。
“脑上的瘤痒痒吧?”
“啊?”医生问,但他随即便理解了鸟的问话,回答说,“哎,怎么说呢,瘤下面的皮肤现在有点要破似的,溃烂了,所以发痒吧。注射过一次抗生物质的药,现在注射停止了,也许最近那块儿就会破裂。如果破了,这个新生儿可能会变得呼吸困难。”
鸟注视着医生,想要张嘴说话,结果却只是默默地咽下了一口唾液。鸟很想确认一下医生是否还记得作为父亲的自己正期待着婴儿死掉。如果不搞清楚,我今晚还将被昨夜那样的疑虑折磨蹂躏吧。不过,鸟最终只能是又咽了一口唾液。
“这一两天是临界点啊。”医生说。
鸟注视着仍然把骨骼很大粉红肥胖的手举向耳后摩擦脑袋的婴儿。婴儿的耳朵很像鸟,直钝地翻卷着。鸟好像害怕自己的声音传到孩子那里似的,悄声说:
“请多关照。”
说完,鸟红着脸朝医生鞠了一躬,走出特殊婴儿护理室。背后的门关上时,鸟立刻又后悔刚才没有对医生再次强调一下他的希望。鸟一边在走廊里走着,一边把两手伸向自己的耳后,用拇指肚不停地蹭着后颈的发际。一路摩擦着,他觉得像有沉重的测锤坠在脑后,不得不渐渐地向后仰去。不一会儿,鸟意识到自己是在不自觉地模仿头上长瘤的孩子的姿势和动作,马上停住脚步,惶恐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两个神情呆板的孕妇站在走廊拐角饮水处朝这边看,鸟感到有些恶心,马上快步朝走廊匆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