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厨房Ⅱ(第2/13页)
“好久没见了。”我说,怎么也抑制不住笑容,这也让我自己感到高兴。我内心的最深处为能见到他而自然地流露出欢喜来。
“可以进去吗?”
我对愣在那里的他说。他这才回过神来,无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说:“嗯,当然了……那个,我本来以为你会朝我大发一通脾气的,所以有点儿意外。不好意思,进来吧。”
“你明明知道,这种事我是不会生气的。”
雄一勉强地像平常那样朝我咧嘴笑了笑,“嗯”了一声。我还之一笑,脱了鞋。
重回不久前住过的这所房子,最初心里还莫名地有些忐忑,但很快就融入熟悉的气息中,心头涌起一股独特的怀念之情。我缩进大沙发,正追忆着这里的一切时,雄一端着咖啡走过来。
“感觉好像好久都没来这里了。”
“可不是嘛。你这阵子也挺忙的啊。工作怎么样?有意思吗?”雄一静静地说着。
“嗯。现在这个阶段,什么都觉得很有趣,连削土豆皮也觉得好玩呢。”
我微笑着回答。雄一听了,放下杯子,突然切入正题说:“今晚,好不容易大脑恢复正常。心想不能不告诉你,那就现在吧。这才打的电话。”
我探身呈倾听的姿态,注视着他。他说了起来:
“一直到举行葬礼,我都是稀里糊涂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漆黑一片。那个人对于我来说,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唯一的亲人,既是母亲,又是父亲。从记事起就是这样子,所以完全混乱了,又有那么多事儿等我处理,每天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你看,那个人死也没死得普普通通,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个刑事案件,还牵扯到凶手的妻儿老小,店里的姑娘们全都乱套了,我是长子,不负起责任怎么行呢。我一直惦记着你,真的,常常想起你来。不过,一直不敢打电话。我害怕一通知你,所有的这一切都会成为现实。自己不得不去面对原本是父亲的母亲以那种方式结束了生命,自己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这一现实。可是再怎么说,那个人跟你也非常亲,不通知你,现在想想,怎么也说不过去啊。那段时间我一定是神志不清了。”
雄一盯着手中的杯子,喃喃说着,一副完全被击倒的神情。“好像我们身边,”——我凝望着他,冲口而出的是这样的话——“充满了死亡。我的父母、爷爷、奶奶……生你的母亲,还有,惠理子,好多啊。虽说天地之大,可也没有像我们两个这样的了。如果说我们能成为朋友纯属偶然,可真不容易呢……这个死亡,那个死亡。”
“是啊,”雄一笑了,“有想人死的,来找我们俩好了,我们就去住到那个人边上。这个生意一定不错,就叫消极职业者。”
他的笑容凄凉而又明亮,宛如消逝而去的光芒。夜越来越深。扭头望去,窗外是流光溢彩的绚丽夜色。从高处俯瞰,街市戴上了一条光做的珠串,汽车一辆辆在夜色中飞驰而过,宛如一条光河。
“终于成孤儿了。”雄一说。
“我可经历过两次了,这可不是吹牛。”我笑着说,说完,却见泪水突然从雄一眼中扑簌簌流下来。
他边用手臂抹眼睛边说:“好想听你讲的笑话,真的,想听得不得了。”
我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头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我留下一件惠理子常穿的红色毛衣作为纪念。
记得一天晚上,她让我试穿过之后说,哎呀,后悔后悔,这么贵,可还是你穿着更合适呢。
雄一又递给我一份“遗书”,说是她事先藏在化妆台的抽屉里的,然后跟我说了声晚安,回自己房里去了。我一个人展开了遗书。
雄一:
给自己的孩子写信,感觉挺别扭的。可是,近来时常有不好的预感,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写了这封信。哈哈,跟你开玩笑呢,以后有空我们两个人一起笑着来看吧。
不过,想想看,我要是死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和美影也不在一起。她可让我刮目相看呢。我们没有亲戚,他们早在我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就跟我们断绝了关系。我变性后,听说更是一提到我就咬牙切齿,所以不要抱什么幻想,会和那个爷爷奶奶恢复联系,明白吗?
雄一啊,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我真是难以理解,有些人生活在黑暗的泥潭里,故意做着惹人厌恶的事来引人注意,愈演愈烈,最终把自己逼入绝境。我真搞不懂他们的想法。不管他们多么强有力或是多么悲惨,都不值得同情。我可是拼了命乐观地活过来的。我美丽动人,我光彩熠熠。别人被我吸引,如果并非出于我的本意,也只有无可奈何,权当缴了税金。因此,我如果被杀了,那是个意外。不要胡思乱想,请相信在你面前的我。
我想,至少这封信要用男性用语来写,也很努力地尝试了,可还是觉得怪怪的。觉得不好意思,羞于下笔。当了这么长时间女人,本来还一直以为在身体的某处还有那个男性的自己、真正的自己存在,女人皮相只是我的任务。现在看来,身心都变成女人了,是名副其实的母亲啊。好笑。
我热爱自己的人生,无论是作为男人的那个阶段,还是和你母亲结婚这件事,还有她去世后变性生活下去的决定,以及把你养育成人,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啊,还有收留美影!那是最大的快乐!真的好想见见她呀。她也是我的宝贝孩子呀。
啊,竟这么伤感起来。
向美影问好。告诉她别再在男孩子面前去腿毛了,很难看的。你也是这么认为吧?
我的全部财产一并附在信里了。反正文件什么的你也看不明白,就去找律师谈谈吧。总之除了店之外,其余都是你的。独生子真好。
惠理子
看完信,我依照原样轻轻折好,信纸上淡淡地散发着惠理子的香水的幽香。我的心针扎似的疼。面前的香味很快也会消失掉,无论你再展开信纸多少次。这是最让我感到悲伤的。
眼前这张熟悉的沙发曾是我在这里时的床,我横躺在上面,任由哀伤的思绪纠缠。
同样的夜晚,同样地降临在同样的房间里。窗边植物的剪影一成不变地俯视着夜幕中的街市。
然而,无论怎样等待,她,都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