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我看到她领着斯蒂芬穿过一间小小的整洁的前厅,走过第二道房门,沿着一条幽暗的过道走下去,过道两侧挂满了裱好的水彩画。过道尽头是柯林斯小姐的起居室——后面是一个巨大的L型附室。这儿的光线柔和舒适,第一眼看,似奢华精致,而且很复古。但仔细审视一番,我却发现很多家具都已经极度破旧,第一眼认为是古董的东西其实比垃圾没好多少。曾经奢华的沙发和椅子已年久失修,散落在房间各处,长及地面的天鹅绒窗帘斑斑点点,破破烂烂。斯蒂芬随意地坐下,说明他很熟悉周围的摆设,但看起来仍然很紧张,而柯林斯小姐正在茶水间忙活。过了一会,她递给他一杯饮料,就近坐在他旁边,这时候,年轻人突然大声说:“是关于布罗茨基先生的。”

“噢,”柯林斯小姐说,“和我猜的差不多。”

“柯林斯小姐,其实,我们想问问您能否考虑帮帮我们。或者说,帮帮他……”斯蒂芬突然大笑一声,看向一旁。

柯林斯小姐若有所思地斜了斜头。然后她问:“你们让我帮里奥?”

“哦,我们不是要您做您觉得恶心的事……呃,或者说痛苦的事。父亲完全理解您的感受。”他又大笑了一小会儿。“只是您的帮助在这个阶段至关重要,对布罗茨基先生的……恢复。”

“啊。”柯林斯小姐点头,好像在思考这件事,然后说:“我能不能这样理解,斯蒂芬,你父亲在里奥身上只取得了有限的成功?”

她语气里的调侃在我看来比之先前更甚,但斯蒂芬还是没能留意到。

“不是的!”他生气道,“相反,父亲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取得了巨大的进步!这并不容易,但父亲的坚持让人惊叹非凡,甚至对我们这些习惯父亲处事方法的人来说也是。”

“或许他还是坚持得不够。”

“您不知道啊,柯林斯小姐!您不知道!有时他结束酒店紧张繁忙的一天,疲惫地回到家,累得直接就上楼睡觉了。母亲下楼来抱怨,我自己也上楼去他们房间看过,看到父亲平躺在那儿,横瘫在床上,鼾声如雷。您知道,多年来,他们之间有个很重要的约定,就是他一直侧身睡觉,从不平躺,否则,他会鼾声如雷。所以您能想象母亲发现他这个样子有多厌恶。通常,在我看来,叫醒他是上帝的职责,但这时,我却不得不叫他,否则的话,我之前也说过,否则的话,母亲拒绝回房睡觉。她会一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怒气冲冲,直到我叫醒他,帮他宽衣,帮他换上睡衣,领他去洗漱间,她才会进房。但我想说的是,唉,即使那么疲惫,但有时电话一响,某个员工对他说布罗茨基先生快崩溃了,一个劲地非要喝一杯,然后,您知道吗,父亲就会不知又从哪儿来了气力,重新振作,眼神犀利,整装出发,没入夜色,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他说他会帮布罗茨基先生重拾健康,他会付出一切,毫无保留地帮他,以完成他许诺要达到的目标。”

“他的行为非常令人钦佩,但到底他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向您保证,柯林斯小姐,他的进展令人震惊。最近见到布罗茨基先生的所有人都这么说。那些眼睛的背后是许多不为人知的付出。还有他的话,一天比一天有意义。但最重要的是,他的才华,布罗茨基先生伟大的才华,毫无疑问正在渐渐恢复。大家都说,排练非常乐观。整个交响乐团都完全被他折服了。他不在演奏大厅排练的时候,就忙着自己练习。现在在酒店里,经常能碰巧听到一两段他演奏的钢琴。父亲一听到他弹琴,就振奋非常,你就能明白他已经准备好牺牲一切睡眠。”

年轻人停下来,看着柯林斯小姐。好一阵儿,她的思绪好似飘向远方,头靠着一边,好像也能捕捉到远方钢琴弹奏的丝丝音符。然后,脸上漾了一抹轻柔的微笑,又看向斯蒂芬。

“可我听到的是,”她说,“你父亲让他端坐在酒店休息室里,像模型一样端坐在钢琴前,而里奥呆在那儿几个小时,只是在凳子上轻摇,碰都不碰一下琴键。”

“柯林斯小姐,这样说太不公平了!可能早些天有时候会这样,但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不管怎样,即便他有时确实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您一定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么进展都没有。沉默很可能意味着最深远思想的形成,最深处能量的召唤。实际上,不久前,一阵特别长的沉默之后,父亲确实进了休息室,而布罗茨基先生正低头盯着琴键。过了一会,他抬头看着父亲说:‘小提琴声应该强烈点。声音应该强烈点。’这是他说的。他可能沉默,但在他脑袋里,一直有一个音乐的世界。想想他‘周四之夜’将展示给我们的是多么令人激动啊。只要他现在不崩溃。”

“但斯蒂芬,你刚才说想让我帮帮他。”

这个年轻人,刚刚还愈发喜形于色,这会儿回过神来了。

“呃,是的,”他说,“我今晚来就是跟您商量这个的。我说过,布罗茨基先生正神速般恢复他昔日的力量。而且,呃,随着他伟大才华的恢复,其他各种特征也在重现。对我们这些之前不太了解他的人来说,算是一种爆料。最近几日,他常常口齿清晰,彬彬有礼。总之,我的意思是,除了这些之外,他开始回忆起过去。呃,坦白讲,他提起了您。一直不停地想念您,谈到您。给您举个例子吧,昨晚——有点尴尬,但我要告诉您——昨晚他开始恸哭流涕,而且欲罢不能。他不停地哭,把对您的感情全部宣泄出来。他已经是第三还是第四次这样了,然而,昨晚是最厉害的一次。大概快午夜了,布罗茨基先生还没从休息室出来,父亲就趴在门上听了听,听到他在抽泣。然后父亲进去,发现室内一片漆黑,布罗茨基先生俯在钢琴上恸哭。呃,楼上有间空的套房,父亲就扶他上楼,还让厨房送来布罗茨基先生最爱的汤——他一般只喝汤——还拿了些橙汁和饮料给他,但老实说,昨晚真是情势危急,一触即发啊。很显然,几加仑果汁,他三下五除二就灌下去了。要不是父亲在的话,他很可能当场就崩溃了,就算已经到了这最后的阶段。而且这期间他一直在念叨您。呃,我想说——哦,天哪,我不应该呆这么久,还有人在车上等我呢——我的意思是,考虑到整个城市的未来都系在他身上,我们必须竭尽所能保证他闯过这最后一关。考夫曼医生和父亲意见一致,认为我们现在接近最后一栏了。但您知道,结果如何,仍然成败难辨,悬而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