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田(第5/7页)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我也在众人的笑声中释怀了。蟹田分院的S事务长站起身来,用饱经世故者特有的仁慈语调劝慰道:“咱们换个地方吧,如何?”

他说已经在蟹田町最大的E旅馆为大家订妥午餐了。我使眼色问了T君:这样好吗?

“好啊,那就承蒙招待喽!”T君站起身,穿上衣服,“我们早就觊觎很久了。听说S事务长手上留有配给的上等美酒,咱们现在就去享用吧!总不成老是叨扰N先生家呀!”

我温驯地接受了T君的提议。这就是我在前面提过,只要有T君陪在身边,我就安心了的原因。

那家E旅馆的陈设相当不错,包厢的壁龛很讲究,厕所也挺干净的,即使自己一个人来投宿也不会觉得孤单。大致说来,津轻半岛东海岸的旅舍要比西海岸的来得高级,或许是因为自古就常接待许多的外地旅人。从前,来自各地的旅人要去北海道必得由三厩出海,因而这条外滨古道从早到晚忙着送往迎来。这家旅馆的餐食中也有螃蟹。

“这里不愧是蟹田啊!”某个人赞叹。

T君不喝酒,自己先吃起饭来。其他人都先喝S事务长的好酒,稍后再用餐。酒意渐浓,S事务长的心情愈来愈好。

“我啊,不管是谁的小说通通喜欢,读着都觉得挺有意思的,一个个写得真好!所以呢,我特别喜欢小说家。不管是什么样的小说家,我都喜欢得不得了。我有个三岁的男孩,以后想让这小子当小说家,还把他的名字取了叫文男,文学的文、男子的男。这小子的头型,跟您还真像呢!恕我失礼,就是像您这样的扁头。”

这是我头一遭听到自己头骨的形状居然是扁的!本以为我对自身长相的种种缺点已经了如指掌了,却没留意到头型。这下子我开始疑心或许还有更多缺点自己没发现到的,再加上我方才还批评了其他作家,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然而S事务长的兴致却愈发高昂,一股劲儿地邀我去他家:

“您瞧如何?这里的酒也快喝光了,大家现在都去我家吧!来嘛,哪怕只坐坐也好,请见一见我老婆和文男吧!拜托了!您想喝的苹果酒,在蟹田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请来我家喝苹果酒吧!好吗?”

S事务长的盛情我心领了,可自我听到“扁头”这个词语以后,顿时意兴阑珊,只想赶快回N君家睡上一觉。如果真去了S事务长家,这回别说是头盖骨,怕不连里头的脑子都要被看透了,一想到届时说不定还会落得被骂个狗血淋头的下场,心情就更沉重了。我照例拿眼朝T君问去,还做了心理准备,万一T君说去吧,我也只得去了。只见T君神情严肃地思索片刻,这才开口说道:

“那就恭敬从命吧?很少看到S事务长喝得这么醉。他已经盼了很久,期待你的光临了。”

我于是答应去一趟,不再多想他讲我扁头的事了。我决定换个角度,把那句话当成是S事务长的风趣。看来,一个人一旦对容貌没了自信,连芝麻小事也会变得耿耿于怀。其实不单是对于容貌,或许我现在最缺乏的东西正是“自信”。

到了S事务长家后,津轻人极尽热情招待宾客的本性,便在S事务长身上展露无遗了,甚至是同为津轻人的我都有些招架不住。打从一进屋,S事务长就一句赛一句地吩咐夫人忙东忙西的:

“喂,我把东京的贵宾带来啦!终于给带来啦!这就是贵姓太宰的那一位,还不快些向贵宾请安?快出来拜见呀!记得顺便送上清酒。哦不,清酒刚喝过了,把苹果酒端过来!啥?只有一升?太少了!再买个两升回来!慢着,把晾在廊檐下的鳕鱼干拿去蒸一蒸!等等,得先用铁锤捶软了才能蒸嘛!哎,你那捶法哪行哩?拿来给我!捶鳕鱼干得像这样,像这样啊!啊,疼死我啦!嗯,总之照这样捶吧!喂,拿酱油来!鳕鱼干怎能不蘸酱油哩?杯子还缺一只,不不不,缺两只,快拿来呀!慢着,这茶碗可以拿来顶着用嘛!来,干杯、干杯!喂,再去买个两升回来!等等,把小家伙带来,让太宰鉴定鉴定他能不能当上小说家!您瞧这小子的头型如何?这就叫扁头嘛!我就觉得和你的头型挺像的!好极好极!喂,把小家伙带到一边去!吵得人受不了啦!怎么能把脏兮兮的孩子带给客人看?太没礼貌了,简直像暴发户呀!快,快去再买两升苹果酒!客人都要溜光啦!等等,你就在这里伺候客人吧!来呀,快给大家斟酒!苹果酒就央隔壁大婶去买吧!大婶不是说想跟咱们匀些砂糖吗?就拨一点给她吧!且慢,砂糖不能给大婶,咱们家的全得送给东京的贵宾!听见了没?不准忘啦!要全部送给贵宾!把砂糖先用报纸包上,再拿油纸裹好,最后缠好绳子才双手奉上!怎能让孩子哭嘛!太没礼貌了,简直像暴发户呀!贵族可不是那个样子的哦!慢着,砂糖等贵宾要回去的时候再弄就好了啦!音乐、音乐!放唱片呀!看是舒伯特呀、肖邦呀、巴赫呀,啥都行!快放音乐!等等,啥?那是巴赫吗?停停停!太吵了,受不了啦!这还怎么聊天呀?换一张轻慢一点的唱片嘛!等等,东西都吃光了,去炸个鱼出来!那蘸料可是咱们家的拿手功夫,就不晓得贵宾喜不喜欢。等等,去炸个鱼,贝壳炖味噌蛋羹也一起送上!这玩意儿只在津轻吃得到。对对对,味噌蛋羹!味噌蛋羹再好不过啦!味噌蛋羹!味噌蛋羹!”

以上段落我绝对没有采取夸饰的描写技巧。这种犹如狂风怒涛席卷的待客之道,便是津轻人表达热忱的方式。所谓的鳕鱼干,是把大鳕鱼挂在大雪中冷冻干燥而成的,风味淡丽清雅,倘若芭蕉俳圣还在世,应该也会喜欢。S事务长家的廊檐下就吊着五六尾。席间,S事务长脚步颠簸地起身,扯下两三尾,再拿铁锤一阵乱捶,一个失手捶到了左拇指。然后,他又跌坐下来,爬过去给每个人续上苹果酒。到此,我终于明白了:S事务长绝不是想开个玩笑,也不是想幽个默,才说我有颗扁头,而是由衷尊敬头型扁平的人,真心觉得羡慕。这应看作是津轻人的鲁直与可爱。

还有,在他连连催促下终于送上桌的味噌蛋羹,我觉得需要为一般读者做个解释。在津轻,牛肉火锅和鸡肉火锅分别被唤作贝壳炖牛肉和贝壳炖鸡肉。我想,应该是“贝壳烧”的谐音 (33) 。这种烹煮法如今已不大常用了,但在我还小的时候,津轻这地方常拿体积较大的扇贝壳当容器盛肉烹煮。我想,从前的人或许深信这样可以从贝壳上逼出一些鲜美的汤汁来。总之,这可能是爱奴族的原住民所遗留下来的巧思。我们都是吃着这种贝壳炖菜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