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第2/9页)

根据一般的说法,所谓“笼阳”的片假名应该是“小店”的谐音,可我认为应该套上“隐濑”或是“隐日” (3) 的汉字去做解释更容易理解。想到这里,我不禁自鸣得意了起来。我沿着这条笼阳长廊,走着走着,来到了M药品批发店。这就是我父亲的老家了。我过门不入,没有绕进去,继续在笼阳里面往前走,心里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办。这座小镇的笼阳真的很长。津轻的古老城镇似乎多数都有这种笼阳走廊,但像木造町这样,整座小镇都由笼阳连贯起来的地方,应该并不多见。依我之见,木造町应该叫笼阳小镇了。

我再往前走了一小段,终于走到了长廊的尽头,我在这里叹了一声,向右转身折返。到今天为止,我还不曾造访M家,也没来过木造町。或许在孩提时候曾让人带来这里玩过,在我则完全没有印象。M家这一代的当家主比我大上四五岁,为人爽朗,以前就不时来金木町游访,和我相熟。我想,就算现在上门拜访,应当不至于遭到白眼,可毕竟我的来访实在唐突。倘若以我这身破烂装束,没什么要事却登堂入室,堆起谄媚的笑容向M先生打起招呼说好久不见了,想必他会瞪大眼睛,心想这家伙在东京终于没法糊口了,横竖是跑来找他借钱的吧。就算告诉他,我只是想在死前看一眼父亲的老家,只怕愈发显得虚情假意。都已经是长了岁数的大男人了,那种话就是撕烂了嘴也讲不出口,不如现在就打道回府吧!

我烦恼不已,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M药品批发店的门口。我再也没有机会来第二趟了。就算是没面子也无妨。进去吧!我霍然下定了决心,朝店里打了一声招呼。M先生走了出来。“哎呀!嘿!稀客稀客!”热情如火的他,不由分说就把我连扯带拉地送进客厅,硬是把我推到了壁龛前的上座,“喂,人呢?送酒啊!”他吩咐了家里人,不到两三分钟,酒就上桌了。动作真是利落。

“久违了,真是久违啦!”M先生自己也豪爽地大口喝酒,“多少年没来木造啦?”

“这个吗……就算小时候来过,起码有个三十年了吧?”

“我想也是,我想也是!来来来,喝吧!来了木造就甭客气啦!太好啦!真是太好啦!”

这栋房子的隔间跟我那金木町的家非常相像。听说,金木町现在的房子是我父亲当了门婿之后不久,亲自设计与大幅改建的。这下我终于懂了。原来到了金木町的父亲,只是把隔间改成与自己的老家一样罢了。我好像可以明了身为门婿的父亲当时的想法与感受,不由得会心一笑。有了这层体会后,就连院子里的树木和石头的摆置,看上去都似曾相识。即便只是发现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仿佛已经感受到死去父亲“感性的一面”了。单是这一点,这趟来M先生家已是不虚此行了。M先生似乎准备要好好款待我一番。

“不了,请别忙。我得搭一点钟的火车去深浦才行。”

“深浦?去干什么?”

“也没什么要事,只是想去看一看。”

“要写书吗?”

“嗯,也有这个打算。”我总不能说得趁自己还没死之前到处走走逛逛这种扫兴的话。

“那,木造町的事也会写进去吧?既然要写木造町的事……”M先生神态自若地说,“首先希望你能写下供给稻米的数量。根据警察局辖区内的统计,咱们木造警察局辖区是全国第一!很厉害吧?是日本的第一名呢!我想,这可以说是我们努力的成果。当这一带的稻田缺水时,我就跑去邻村讨水,终于得到了今天的成就。就像是大醉虎 (4) 摇身一变,成了水虎大明神 (5) 一样呢。我们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地主就游手好闲。我虽然脊椎不大好,可也下田除过草呢。嗯,想必下回你们东京人也能配给到一大包香喷喷的白米饭喽!”这话真教人欣慰无比。M先生从小就是个豁达大度的人。他那双像孩子般浑圆的眼睛很有魅力,深受当地民众的爱戴。我好不容易才谢绝了他的再三挽留,总算赶上了下午一点开往深浦的火车,并在心中祈求M先生永远幸福平安。

从木造町搭乘五能线火车行驶大约三十分钟,途经鸣泽和鲹泽,这里便是津轻平原的尽头了。火车接下来沿着日本海岸奔驰,右手边可以望见大海,左手边不远处即为出羽丘陵北侧山脉的尾端。约莫一个小时过后,右边的车窗出现了大户濑的罕见奇景。据说这一带的岩石全都是凝灰角砾岩 (6) ,受到海水侵蚀后变成了平坦而掺杂着灰绿色的岩盘,在江户时代末期露出了海面,简直像是妖魔鬼怪从海里爬出来一样。

由于这里宛如能够一次招待数百人的海边宴会厅,因而起名为千叠敷 (7) ,再加上岩盘的表面分布着许多圆形坑洞盛满了海水,看来就像斟满了美酒的大酒杯,因为被叫作杯沼。话说回来,能把那么多直径三十到六十公分的坑洞全看成了酒杯,想来命名的人必定是个酒豪。这一带海岸尽是奇嶙怪岩耸立,怒涛一波波冲刷着岩脚。——倘若以上这段描述写在名胜导览手册里,倒是未尝不可;但事实上,这里的“风景”十分普通,可以说是全国各地处处可见,并不会给人带来像外滨北端海边那种奇特的震撼,也因此不具有外地人所无法理解的那种津轻特有的佶屈乖僻。换句话说,这里已经受到了文明的开化,经过人类的熏陶,呈现出一种开朗的顺从氛围了。

那位竹内运平先生在《青森县通史》中,也记载着从这地方往南的区域,以前并不属于津轻的领地,而是秋田的领地,后来在庆长八年和邻藩的佐竹氏谈判,才把这里纳归津轻所属。的确,从这一带开始的风光,似乎不大像津轻了。不过,这只是我一个过路客不负责任的第一印象。这里既没有津轻那种不幸的宿命,也不再有津轻独特的“笨拙”。即便只欣赏了此地的山光水景,也能感觉得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充分展现出智慧,体现出文化熏陶,没有愚蠢的傲慢。从大户濑再经过约莫四十分钟,就到了深浦。这座海港小镇同样呈现出在千叶县海边渔村常见的那种温良恭俭和谨言慎行,说难听点,就是城府深密,噤默无言地送往迎来。也就是说,他们对外来游客没有丝毫的好奇。我绝不是把深浦给人的这种感觉,当成该地的缺点说出来,而是认为假如不是抱持这样的心态,说不定人们在世上就会活得很痛苦。这或许正是成年人展现出来的成熟样貌——拥有某种深藏不露的自信。

这里没有在津轻北部看到的那种孩子气的恶作剧。津轻的北部好比是半生不熟的蔬菜,这地方的则已经炖得软烂了。啊,就是这样没错!只消这样做个比较,一切就不言自明了。住在津轻内陆的人们,事实上缺乏那种由悠久的历史所衍生而出的自信,连一丁点儿都没有。所以他们才会不得不摆出高傲的姿态,时常恼羞成怒,老是批评别人:“彼为鄙贱之人!”或许就此形成了津轻人的反骨、津轻人的刚愎、津轻人的乖僻,最后领着他们走上了孤独的悲哀宿命。津轻人啊!请抬起头来展露笑容吧!不是有人 (8) 毫不讳言地断定这地方具有即将迈入文艺复兴时期前同样旺盛的崛起力吗?请静静地思考一个晚上:当日本的文化面临了获取偌小的成就后却停滞不前的时期,津轻此地的大业待成,将会给日本带来多么大的希望啊!这一番话,想必会得到激动的连连赞同。然而,在别人溜须拍马下得到的信心,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津轻人应当对此视而不见,对自己深具信心地继续努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