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灯笼 (1)(第7/10页)
“怎么样?情节想好了吗?你就躺着说,妈妈帮你写。”
次男再度仰躺于床,将棉被拉到胸前,闭上眼睛,一副陷入苦思的模样。不久,以极度装模作样的严肃语气说:“我想好了。那就麻烦您了。”
母亲不禁扑哧一笑。
以下就是那天母子合作的口述笔记全文。
宛如玉般的孩子诞生了,是个男孩。城堡里欢欣鼓舞。不过产后的乐佩却日渐衰弱,寻遍全国名医都束手无策,只见她身体愈来愈弱,命在旦夕。
“所以说,所以说,”乐佩躺在床上静静地流泪,对王子说,“所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不要生小孩。我毕竟是女巫的女儿,所以能稍微预感自己的命运。我一直觉得如果我生了小孩,一定会发生不幸。我的预感向来很准。要是我现在死了就能解除灾厄,那倒还好,但我总觉得那不是我死就能解决的可怕灾祸。如果就像你说的,真有神明存在,我也想向那个神明祈祷。一定有人在怨恨我们。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严重的事呢?”
“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王子在病床边来回踱步,一味地否定,但内心却忐忑惶恐。喜获麟儿的喜悦太短暂,立刻要面对乐佩不明原因的衰弱,使得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只能徘徊在乐佩的病床边不知所措。王子果然还是由衷爱着乐佩。王子是爱上乐佩的容貌与体态之美,以及那宛若异域奇葩花朵的珍奇,此外,也被她惹人爱怜的盲目无知所吸引,因而深深为她着迷。王子的爱虽然并非由精神高度共鸣与信赖所产生的爱情,也不是因为感受到彼此拥有共同祖先的血脉关系,为相同宿命而殉情的深刻觉悟与理解下所缔结的爱情,尽管如此,也不能因此就怀疑王子的爱情本质。王子是真心认为乐佩很可爱,爱她爱到难以自拔。只是单纯地爱她而已。这样不就够了吗?
所谓纯粹的爱情就是如此。女人在心里默默追求的,也是这种专一真诚的爱吧。若彼此讨厌的话,纵使有什么精神高度的信赖,或为相同宿命殉情的想法,也无济于事,总是要有喜欢的地方,这些“精神”、“宿命”之类装模作样的话语,听起来才真有那么回事。这种话语,只是为了用来整理彼此爱意的泛滥,或用以反省、辩解热情罢了。但在年轻人的爱情里,没有比这种辩解更令人作呕。尤其是“为了拯救女人”之类的男人的伪善,更令人难以忍受。喜欢就说喜欢,为什么不能坦白说呢?
前天,我去D作家的家里玩也说出这番话,D作家竟说我是个俗物。可是D作家自己,以我近身观察他的日常生活来看,也只不过是以自己的好恶为基准,过着老奸巨猾的生活罢了。他根本在说谎。我是不是俗物无所谓,但我喜欢实话实说。人最好是做自己喜欢的事。话题扯远了。我只是无法想象那种精神理解的爱情而已。王子是真心爱着乐佩。
“不可以说会死这种傻话。”王子极度不满地噘嘴说,“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王子是个正直的人。不过,光靠正直这种美德,无法医治乐佩的重病。
“你要活下去……”王子呻吟,“你千万不能死啊!”王子呐喊。除此之外,王子不知该说什么。
“你只要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当他低声呢喃,耳畔传来沙哑的声音:“真的吗?只要活着就好?”
王子愕然回头一看,宛如全身被泼了冷水,吓得毛发直竖。一个老太婆,就是那个老女巫,悄悄站在王子背后。
“你来干什么!”王子不禁大吼。但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太害怕了。
“我来救我女儿呀。”老女巫神色自若地回答,然后微微一笑,“我可是早就知道了。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我全都知道哟。你把我女儿带来这座城堡,百般呵护她,我也知道哟。如果你只是一时玩弄她,我可不会默不吭声,看来似乎不是,我才忍耐到今天。女儿能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也是会有点高兴的。不过看来好像不行了。你可能不知道,出生在女巫家的女儿,若是受到男人宠爱而生下小孩,不是会死,就是会变成世上最丑的女人,只有这两种下场。乐佩好像不太清楚这件事,但凭直觉应该明白了,所以才会那么排斥生小孩吧。变成这样真可怜啊。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理乐佩?眼睁睁看着她死掉?还是变得像我一样丑,也要让她活下去?你刚才喃喃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她活下去就好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绝对不输乐佩的美丽女孩哟,后来受到旅行猎人的宠爱,生下了乐佩。那时我母亲问我,要死,还是活下去?我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所以求母亲让我活命,于是母亲施咒救了我。但也因为这样,我的脸就变成你所看到的这么‘美’了。怎么样?你刚才说的愿望,毫无虚假吗?”
“让我死吧。”乐佩在病床上,痛苦地微微扭动身体,“只要我死了,大家都可以平安过日子。王子,乐佩受你照顾至今,没有任何不满。我不想活着遭遇那种惨事。”
“让她活下去!”这次王子是以真正的勇气,清楚地说,额头冒出苦闷的汗水。
“乐佩不会变成老太婆这种丑脸。”
“我干吗骗你呢?好吧,既然这样,我就让乐佩长长久久活下去吧。不管她的脸变得多丑,你都会一如往昔地疼爱她吗?”
其五
次男在病床上的口述笔记虽短,但多少让情节有了转折。不过毕竟只在病床上吃了点粥,平日对日本所有现代作家冷嘲热讽的高傲无礼的娇儿,也只能展现其特异才华的片鳞,原本构思好的故事说不到三分之一便已精疲力竭。纵使再有才华,可惜也抵不过感冒发烧的折腾。情节才刚进入转折高潮,就得抱憾交给下一棒。而下一位选手,正是那个傲慢的次女。她爱做惊人之举,好大喜功,第四天一早便坐立不安。全家一起围在餐桌旁吃早餐时,唯有她简单吃了面包与牛奶。因为她认为若和家人一样吃味噌汤、腌萝卜之类的扎实食物,不仅会使胃腑混浊,思绪也会萎靡不振。吃完饭,她便到客厅,站着乱敲钢琴键,把肖邦、李斯特、莫扎特、门德尔松、拉威尔的曲子交杂乱弹,想到什么就弹什么,认为这样灵感就会从天而降。这女孩做事真的很夸张。得到灵感后,一本正经地离开客厅,走到浴室脱下袜子洗脚。真是诡谲的行径。但次女是借由这种行为来清净自己。真是变态的洗礼仪式。如此身心都清净之后,次女便缓缓走回自己的书房。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低吟了一声“阿门”。这实在太离奇了,因为次女应该没什么信仰。其实她只是为了表达自己此刻的紧张心情,认为这个词汇恰当,临时借用而已。“阿门”,原来如此,心情真的平静下来了。接着次女装模作样开始焚香,在脚下的陶制小火盆里点燃一种名为“梅花”的熏香,然后深呼吸,眯起眼睛,觉得颇能体会古代闺秀作家紫式部的心境。脑海里浮现《春曙为最》 (10) 这篇文章,觉得很舒服。但随即发现这是清少纳言写的,又觉得很扫兴,连忙从书架上抽出《希腊神话》,亦即异教的神话。这可以说明她的“阿门”彻底虚假。《希腊神话》是她的幻想泉源。当她幻想力枯竭,便翻阅此书。打开书页,眼前立即充满花朵、森林、泉水、恋情、天鹅、王子、妖精……但却通通派不上用场。次女的所作所为,委实令人难以理解。肖邦、灵感、洗脚礼、阿门、梅花熏香、紫式部、《春曙为最》《希腊神话》,这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而且支离破碎。根本只是装模作样。快速翻阅《希腊神话》,欣赏阿波罗的全裸插图,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淡淡冷笑。然后“砰”的一声把书扔掉,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盒巧克力与一罐糖果,以非常做作的手势——只用食指和拇指,其他三根手指往上翘,以这种撩人的手势捏起巧克力,放入口中瞬间吃掉,随即又拿起糖果扔进嘴里,嚼啊嚼啊立刻嚼碎,然后又吃巧克力,接着又吃糖果,犹如饿鬼般狼吞虎咽。吃早餐时,虽说为了让胃腑轻快些,特地只吃了面包和牛奶,但这根本没有用,因为次女原本就是大胃王。她只是在装气质,故意只吃面包和牛奶,但这压根儿不够,非常不够。所以她才会躲进书房避人耳目,在这里发挥大胃王的本性。总之,她是个非常虚矫的女孩。吃了二十块巧克力、十颗糖果,毫不在乎地哼起《茶花女》。一边哼唱,一边吹掉稿纸上的灰尘,拿起蘸水笔蘸满墨水,慢条斯理地写了起来。态度显得颇为不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