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奥德赛[11](第10/11页)

“我刚才说过,我们就这样穿过了森林,直到鼻子里闻到了营火的烟味。于是我就俯下身子,从他的牙齿里夺下那两只松鸡。他侧转身子,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里涌上诧异的神色,他下面的那只手就朝他屁股上的猎刀慢慢摸过去。我拿走了他的刀,然后紧对着他的脸朝他笑。不过就是这时候,他也还不明白。因此我就做出从黑瓶子里喝酒的样子,装着在雪地里堆起一堆很高的货物,把我结婚那天晚上的事重新表演了一番。我一句话也没说,可是他明白了。不过他并不害怕。他的嘴角露出微微的嘲笑,眼中含着冷冷的愤怒,同时,因为知道了这些,他好像力气也大了一点儿。这条路并不远,可是路上的雪很深,他爬得很慢。有一次,他躺了很久,我把他翻过来,盯着他的眼睛。有时候,他眺望远方,有时眼睛就没有神了。等到我放掉了他,他又向前挣扎。这样,我们终于走到了火堆旁边。恩卡立刻赶到他身边,他的嘴唇动了几下,没有出声,然后他指着我,想让恩卡明白。后来他就躺在雪里,安安静静地过了很久。直到现在,他仍旧躺在那儿。”

“我在烧好松鸡之前,一句话也没说。后来我对她说话,我说的是她的家乡话,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听见过这种话了。她挺直身子,就像这样,她的眼睛惊讶地睁得大大的,然后问我到底是谁,从哪儿学会了这种话。”

“我说:‘我是纳斯。’”

“‘是你?’她说,‘是你?’她于是爬得近一点,好仔细看看我。”

“我回答她说:‘是我,我就是纳斯,阿卡屯的酋长,我这一家的最后一个人,正像你一样,你也是你一家最后的一个人。’”

“她大笑起来。我凭着我见过的和做过的一切赌咒,但愿别再听到那样的笑声吧。它使我寒了心,在那寂静的雪夜里,只有我一个人跟死神和那个大笑的女人坐在一块儿。”

“‘来吧!’我觉得她神经错乱了,就说,‘来!吃了东西,我们就走。从这儿到阿卡屯的路很远啦。’”

“可是她把脸埋在他的黄头发里,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好像我们耳边的天要塌下来一样。我本来以为她见了我,会欢喜得发狂,会立刻想起从前的事情,可是采取了这种形式,倒使我觉得很奇怪了。”

“我用力地抓着她的手,大声说:‘来!路又长又黑。赶快动身走吧!’”

“‘到哪儿去?’她坐起来问我,这时候,她已经不再奇怪地笑了。”

“‘到阿卡屯去。’我回答道。我一心一意盼着她一听到我的话,脸色会变得很快活。可是她跟他一样,嘴角露出微微的嘲笑,眼中含着冷冷的愤怒。”

‘好,’她说,我们走,我跟你,手拉着手,一块儿到阿卡屯去。我们去住在肮脏的草房里,吃鱼和油,养个小子——

让我们一辈子觉得得意的小子。我们会忘掉这个世界,变得快快活活,非常快活。这样真好,真是好极啦。来!我们赶快走。我们回到阿卡屯去吧。’

“她一面用手指梳着他的黄头发,一面恶意地笑着。她眼睛里并没有默默相许的神色。”

我不声不响地坐着,想不透这个女人为什么这样古怪。我想起了那天晚上,他把她从我那里拖走的时候,她那样尖叫,那样撕他的头发——

现在,她反而抚弄着它,舍不得丢下。我还想起了我付出的代价和多年的等待,于是我就紧紧地抓住她,像他先前一样把她拖走。可是她也像那天晚上一样,往后退缩,像母猫保护小猫一样地抵抗我。等到我们扭到火堆那面,跟那个男人隔开之后,我松开了她,她坐了下来,听我讲话。我把经过的情形全讲给她听,我讲到了我在陌生的海洋里遇到的一切,在陌生的地方做过的种种事情,我怎样找得筋疲力尽,挨了好多年的饿,以及初次见面她就对我流露的默默相许的表示。哎,我全对她说了,连当天我跟那个男人之间的一切经过,以及我们年轻时的事情,都告诉了她。我一面说,一面看出她眼睛里又渐渐露出了默默相许的表示,又强烈,又广阔,好像黎明时的一片阳光。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怜悯、女人的温柔和爱情,我看到了恩卡的心和灵魂。于是我又变成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因为这种眼色,就是当初恩卡奔上沙滩,一面笑,一面跑到她母亲屋里去的时候流露的眼色。严酷不安的心情消失了,挨饿和焦躁的等待也成了过去的事。时候到了。我觉得她的胸口在招呼我,好像非要我把头搁在她的胸口上,忘掉一切不可。她向我伸开双手,我就向她扑过去。可是,忽然她眼睛里又燃起了仇恨的火焰,她的一只手已经伸到了我屁股旁边。一下,两下,她刺了我两刀。

“‘狗!’她冷笑着说,把我推在雪里。‘猪!’她大笑了起来,笑声冲破了那一片沉寂,她又回到了她的死人那儿。”

“我刚才说过,她刺了我一刀,两刀;但是她饿软了,根本杀不死我。可我还想留在那地方,闭上眼睛,跟那两个人一块儿长眠。他们的生活同我交错在一起,使我走了无数陌生的道路。但是有一笔债总是压在我心头,使我不能安息。”

“路很长,又冷得刺骨,粮食也只有一点。那些佩利人找不到麋鹿,已经把我的粮食棚抢光了。那三个白人也是这样,可是我从那儿路过的时候,看到他们自己也饿得瘦瘦地死在木房里了。以后我什么都记不得了,直到我来到这儿,看见了吃的东西同火——很多火。”

他说完之后,不胜羡慕地弯下腰,更靠近火一些。有好大一会儿工夫,仿佛油灯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也在演出种种悲剧。

“可是恩卡呢?”普林斯喊了起来,那一幅情景仍旧在对他发生强烈的影响。

“恩卡吗?她不肯吃松鸡。她躺在那儿,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完全埋在他的黄发里。我把火挪得近一点儿,让她不至于受冻,可是她爬到另一边。我又在那边生了一堆火,可是也没有用,因为她不肯吃东西。现在,他们仍旧照那样子躺在雪里。”

“你怎么办?”马尔穆特·基德问道。

“我不知道。阿卡屯是个小地方,我也不打算回去,住在世界的边缘。可是活着有什么用?我可以走到康士坦丁队长那儿,他会给我戴上脚镣手铐,总有一天,他们会给我套上一根绞索,这样,我就会睡得很安稳了。可是……这也不好,总之,我不知道。”

“可是,基德,”普林斯坚决地说,“这是谋杀呀!”

“嘘!”马尔穆特·基德命令说,“有很多事情是我们的智慧所不能及的,也超出了我们的公道标准。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我们也说不上来,而且也不能由我们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