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终身大事 第三十三章(第3/4页)

由于他们的婚姻采用的是结婚许可证的方式,所以教堂里只到了十来个人,不过,即使来了成千上万的人,也不会对她产生更多的影响。他们远离她现在的世界,就像远离天上的星星。她宣誓永远对他忠贞时,表现出一种出神入化的庄严,普通的性爱与之一比,真是相形见绌了。在结婚仪式暂停的时候,他俩一起跪在那儿,她下意识地将身子朝他歪过去,以便让自己的肩膀碰到他的手臂,因为有一道念头掠过她的脑际,她为之一惊,因而机械地动弹了一下,想让自己确认他真的是在那儿,并且让自己坚信:他真实的存在是抵挡一切的保证。

克莱尔知道苔丝深深地爱他——

她身上的一切都表明了这一点。但是在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对他的爱有多深沉,有多专一,有多温顺,也不知道这其中蕴含着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真诚,什么样的折磨,什么样的坚贞。

他们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敲钟人正在敲钟,发出了一种由三种音调组成的简朴的钟乐,不过,该教区如此之小,建造教堂的人们认为,有三架钟也就够用了。苔丝同丈夫一起,经过钟楼,沿着小径,朝院门走去,这时,她能感觉到,那嗡嗡的钟声,从装有气窗的钟楼里发了出来,震撼着周围的空气,与她内心的高昂的情绪势均力敌。

在这样的心境中,她觉得自己被身外射来的光芒照得一片辉煌,就像圣约翰在太阳里看见的天使。等到教堂的钟声消失之后,她的这种心境也就终结了,在结婚仪式上所引发的情绪,这时也已低落了。她的双眼现在能够清楚地看出物体的细部了,克里克夫妇已经吩咐别人把自己的轻便马车派过来了,而把那辆大马车让给年轻夫妇两个人坐,直到这时,苔丝才第一次看清了那辆车的构造和形状。她一声不吭地坐着,把这辆大车端详了好久。

“我觉得你似乎情绪低落,苔丝。”克莱尔说。

“是的,”她把手按到额头上,答道,“有很多事情都使我胆战心惊。安琪,这一切太严肃了。就说这辆马车吧,我似乎以前见过它,跟它很熟。真是太怪了,我一定是在梦中见过。”

“哦,对了,你一定听说过德伯维尔家的大马车的传说,他们家正走红的时候出的这件迷信事儿,本郡是人人皆知的。一定是这辆笨重的旧马车让你想起了那个传说。”

“我不记得我是否听说过。”她说,“是什么样的传说?能让我知道吗?”

“呃,我觉得现在还是不说细节为好。大概是说十六世纪或十七世纪的时候,德伯维尔家有一个人在自家的大马车里犯了一个可怕的罪,自那以后,这家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看见或一听见那辆旧马车……我还是改日再说吧,太怕人了。显然,你一定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所以看见了这辆旧马车,就又回想起来了。”

“我记不得以前是否听人说过。”她喃喃地说,“安琪,你是说我们家的人什么时候会看见那辆马车?是要死的时候呢,还是犯了罪的时候呢?”

“别说啦,苔丝!”

他亲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他们到家的时候,她感到后悔,打不起精神。的确,她已经是克莱尔太太了,但是,她在道义上有享受这一名分的权利吗?说她是亚雷克·德伯维尔的太太不是更准确吗?正直的人们也许认为她保守沉默就是有罪,但是,难道强烈的爱情就不能使这罪孽得到宽恕吗?她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一个女人应该怎么办,谁也不会给她出主意。

不过,有几分钟,只剩下她一个人待在屋里,这是她最后一天待在这间屋里,于是她跪下祈祷。她本想向上帝祈祷,可是,她真正恳求的却是她丈夫。她对那个人过度崇拜,以致她害怕这是一个凶兆。她回想起了劳伦斯神父所说的话:“穷欢极乐必有凶终恶果。”[74]作为凡人,她爱得太厉害了、太过分了、太疯狂了、太不要命了。

“啊,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哪,我为什么爱你爱到这种程度!”她在屋里轻声对着自己说,“因为你所爱的女人,并非真正的我,而是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我过去本来可以成为的女人!”

下午到了,该是他们动身的时候了。他们已经决定,在靠近井桥磨坊的那所古老的农舍里租几间房子,住上几天,同时他想在此期间了解一下面粉加工的过程。两点钟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启程了。奶牛场上的每一个人都站在红砖门厅里,替他们送行,老板和老板娘跟着他们到了门口。苔丝看到,她那三位同屋伙伴并排靠墙而立,郁郁不乐地垂着脑袋。她原先还很疑虑,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出来送行,但是她们都出来了,个个都能坚忍克制。她知道为什么娇柔的蕾蒂脸色那么憔悴,为什么伊丝显得那么悲伤,为什么玛莲神色那么茫然。她只顾捉摸着她们的心事,有一会儿,竟然忘却了那纠缠着自己的阴影。

在一阵冲动下,她对着丈夫的耳朵轻声说:

“你能把这些可怜的人儿都吻一下吗?第一次,也算是最后一次。”

克莱尔一点儿也没反对这种吻别的仪式(他只是当作一种仪式),走到她们站着的地方,挨个挨个地吻了她们,边吻边说“再见”。他俩走到门口的时候,苔丝带着女性特有的敏感,回过头来,看一看那慈爱的吻别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她的目光中,本来该有得意洋洋的神色,可是一点也没有。即使开始有过的话,那么,看到那几个姑娘情绪怎样激动,那神色也会顿时消逝。那一吻分明害了她们,唤醒了她们曾竭力压制着的内心的感情。

对于这些,克莱尔都一无所知。他往栅栏门走去,同克里克夫妇一一握手,感谢他们对他的关照。接着,大家都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俩动身。突然,公鸡一声鸣叫,打破了寂静。原来是一只红冠子的白公鸡飞到了房屋前面的篱栅上,在离他俩几步远的地方,啼叫了一声,起初声音高昂,直透耳鼓,然后渐渐衰弱,像是深谷里的回声。

“哦?”克里克太太说,“下午还有鸡叫!”

站在场院门旁的两个人,为他们把门打开。

“下午鸡叫,不吉利啊。”一个人悄悄地对另一个人说,没想到,站在场院门口的那群人也能听到。

公鸡直接对着克莱尔,又叫了一声。

“嗨!”老板说。

“这只公鸡真讨厌!”苔丝对丈夫说。“叫车夫快赶车吧。再见,再见!”

公鸡又叫了。

“嘘!快滚开,要不,我就扭断你的脖子!”老板有些恼怒地说,转身把鸡赶走了。一起回屋的时候,他对妻子说:“唉,你看今天怪不怪!一年到头,我可从来没听到过公鸡在下午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