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四月(第7/8页)

“恐怕黑田先生对我的评价不会特别高。”我说,又看着二男。

年轻人又一次尴尬地把目光转向他的父母。这次说话的是佐藤夫人:

“恰恰相反,我相信他对您的评价是非常高的,小野先生。”

“佐藤夫人,”我说,声音可能略高了一点,“有些人认为我的事业产生了负面影响。这种影响现在最好被抹去或遗忘。我对这种观点并不是浑然不知。我想,黑田先生就是持有这种观点的人。”

“是吗?”也许我是弄错了,但我总觉得佐藤博士注视我的目光很像老师在等一个学生背诵一篇课文。

“是的。至于我自己,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样一种观点。”

“我想您肯定是对自己过于苛刻了,小野先生。”佐藤大郎说,但我立刻接着说道:

“有些人会说,我这样的人应该为我们这个民族遭遇的可怕事件负责。就我个人而言,我毫不讳言我犯过不少错误。我承认我做的许多事情对我们的民族极其有害,我承认在那种最后给我们人民带来数不清的痛苦的影响当中,也有我的一份。这我承认。您看到了吧,佐藤博士,我毫不掩饰地承认。”

佐藤博士探身向前,脸上是一副困惑的表情。

“请原谅,小野先生,”他说,“您是说您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对您的绘画?”

“我的绘画。我的教学。您看到了,佐藤博士,我毫不掩饰地承认这一点。我只能说,当时我是凭着坚定的信念做事的。我满心相信我是在为我的同胞们谋福利。可是您看到了,我现在坦然承认我错了。”

“我相信您对自己太苛刻了,小野先生。”佐藤大郎语气欢快地说。然后他转向仙子,说道:“告诉我,仙子小姐,你爸爸总是对自己这样严厉吗?”

我意识到仙子刚才一直惊愕地看着我。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大郎的问题令她猝不及防,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表现出了平常口无遮拦的性格。

“爸爸一点儿也不严厉。我不得不对他严厉一点。不然的话,他天天都不肯起床吃早饭。”

“是吗?”佐藤大郎说,看到仙子终于不再那么拘谨地回答问题,他高兴极了。“我爸爸起床也很晚。人们都说,年纪大的人睡觉没有我们多,可是从我们的经验来看,好像并不是这样呢。”

仙子笑了起来,说:“大概只是爸爸这样吧。我相信佐藤夫人起床一点儿也不困难。”

“好事情,”佐藤博士对我说,“我们还没有出门,他们就开始拿我们打趣了。”

我不想声称整个婚事到这时候算是尘埃落定,但是我确实感到,直到这一刻,这场尴尬的、有可能一败涂地的相亲,才变成了一个愉快而成功的夜晚。饭后,我们喝茶聊天,等到叫出租车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彼此相处融洽。最关键的是,佐藤大郎和仙子虽然还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但显然已经互相产生了好感。

当然啦,我必须承认那天晚上某些时候令我感到痛苦,同时我也承认,如果不是情势所迫,我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做出那种关于过去的申明。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一句,任何一个看重自己尊严的人,却希望长久地回避自己过去所做事情的责任,这是我很难理解的。承认自己人生中所犯的错误,并不总是容易的事,但却能获得一种满足和尊严。不管怎么说,怀着信念所犯的错误,并没有什么可羞愧的。而不愿或不能承认这些错误,才是最丢脸的事。

就拿绅太郎来说吧——看起来他似乎保住了他朝思梦想的那份教职。在我看来,如果绅太郎有勇气坦诚地承认他过去所做的事,他现在会更加快乐。我想,新年后不久的那天下午他在我这里受到冷遇之后,他在中国危机海报的问题上可能会换一种策略去应付他的那个委员会。但我猜想绅太郎还是坚持用虚伪的方式追求他的目标。是的,我现在逐渐相信,绅太郎的天性中始终存在着狡诈的、不可告人的一面,只是我过去没有真正认识到罢了。

“知道吗,欧巴桑,”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在酒馆里对川上夫人说,“我怀疑绅太郎绝不是他让我们相信的那种超凡脱俗的人。他只是通过那种方式在别人面前获得优越感,让自己为所欲为。像绅太郎这样的人,如果他们不想做什么事,就会装出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得到别人的原谅。”

“哎哟,先生。”川上夫人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可以理解,她不愿把一个这么长时间的老主顾往坏处想。

“举个例子,欧巴桑,”我继续说道,“想想他是怎么狡猾地躲避了战争吧。别人都在流血牺牲的时候,绅太郎只是躲在他那间小工作室里继续画画,似乎什么事儿也没有。”

“可是先生,绅太郎君的一条腿不好……”

“不管腿好不好,每个人都要响应召唤。当然啦,他们最后找到了他,可是战争几天之内就结束了。知道吗,欧巴桑,绅太郎有一次告诉我,因为战争的缘故,他两个星期没有工作。这就是绅太郎为战争付出的代价。相信我吧,欧巴桑,我们的老朋友在他孩子气的外表下面,还隐藏着很多东西呢。”

“唉,不管怎么说,”川上夫人疲惫地说,“看样子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是的,欧巴桑。似乎你永远失去他了。”

川上夫人手里燃着一根香烟,身子靠在柜台边,环顾着她小小的酒馆。像往常一样,酒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夕阳透过窗户上的纱网照进来,使得屋里比天黑后川上夫人打开灯盏时显得更加老旧,灰尘仆仆。外面,那些人还在干活。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什么地方一直回响着锤子的声音,一辆卡车开动,或电钻响起,经常震得整个酒馆都在晃动。那个夏季的夜晚,我循着川上夫人的目光在屋里扫视,突然想到,在市政公司此刻在我们周围建造的水泥大厦中间,她的小酒馆将会显得多么渺小、破旧、格格不入啊。于是,我对川上夫人说:

“知道吗,欧巴桑,你真的必须认真考虑一下接受这份报价,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可是我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她说,一边挥手掸开她吐出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