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非昔日之他(第5/9页)

我从青扇喋喋不休的态度,看出他巴不得趁早把客人赶走的意图。我故意从袖里取出香烟,问他有没有火柴。青扇默不吭声地起身去厨房,拿来大盒火柴。

“你为什么不工作?”我一边抽烟,一边暗自下定决心从现在起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因为我无法工作,大概是没有才能吧。”他的语气依旧相当果断。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要是能工作就好了。”

我知道青扇拥有意外诚实的气性。虽然心痛,但如果就这样同情他,房租可就没指望了。我暗自激励自己。

“那岂不是伤脑筋。我固然为难,你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我把没抽完的香烟扔到玄关的地上。红色的火花在水泥地上喷溅,随即消失。

“是啊。那个问题,我会设法解决,我已有办法了。很感谢你。能否请你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

我叼起第二根烟,再次划火柴。我从刚才就对青扇的脸耿耿于怀,这下子借着火柴的火光终于有机会瞄上一眼。我不禁失手将燃烧的火柴掉落地上,因为我看见恶鬼的面具。

“那么,改天我再来。你没钱我也没辙。”当时我恨不得立刻逃离那里。

“这样吗?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青扇严肃地说,跟着站起来,然后喃喃自语,“四十二岁的一白水星 (9) 运势。如果想太多,结尾会很弱。”

我跌跌撞撞离开青扇家,闷着脑袋匆匆踏上归路。但是随着心情渐渐平静,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场闹剧。我又被耍了。青扇像是走投无路的明确语气,不经意嘀咕的四十二岁,全都令人难以忍受地充满刻意的欺骗。看来我还是有点天真。我在想,自己这么闲散的脾性实在不适合当房东。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都在思考青扇的事。我也因为有父亲的遗产,才能这样无所事事地日复一日,也没想过要出去上班,青扇那番“要是能工作就好了”的述怀,我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但是青扇现在如果真的没有一毛收入过日子,光是这样已不是寻常精神状态。不,精神状态听起来好像很了不得,总之他这人相当厚脸皮。到此地步,我认为不想办法查明他的真实来历已经无法安心了。

五月过去,到了六月,青扇还是毫无表示。我不得不再次前往他家。

那天,青扇像个运动员般,穿着带领的衬衫与白长裤,不知在害羞什么似的腼腆着走出来。整个屋子感觉很明亮。我被带进六叠客厅,一看之下,靠近壁龛的角落,不知几时买的,居然放了一张罩着鼠灰色天鹅绒看似老旧的沙发,而且榻榻米也铺上了浅绿色地毯。室内的风格焕然一新。青扇让我坐在沙发上。

院子的紫薇树,差不多正要开始绽放点点红花。

“每次劳驾您真是不好意思。这次没问题,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喂,小亭。”青扇与我并肩在沙发上坐下,朝隔壁房间喊道。

穿水手服的矮小女子,自四叠半房间倏然出现。是个圆脸少女,红润的脸颊看起来很健康,眼睛也不知畏惧地瞪得很大,眼神清澈。

“这位是房东先生。快打招呼。这是我的女人。”

我暗自称奇,终于明白刚才青扇含羞带怯的微笑是何意味。

“是什么样的工作?”少女又跑回隔壁房间后,我不顾这样很冒昧硬是开口问起他的工作。我提高警觉,决心今天再也不能被他糊弄。

“是小说。”

“啥?”

“没有啦。我从以前就在学习文学,最近终于萌芽了。我要写真实故事。”他一本正经道。

“什么样的真实故事?”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换言之,无中生有当作事实来报告,简单得很。就写在某县某村某某号,于大正某年某月某日,顺便不忘补上‘只要看过当时报纸想必都知道’之类的句子,然后再写些无中生有的内容就行了。简而言之是小说。”

或许青扇对他另结新欢之事还是有点心虚,似乎刻意回避我的注视,一下子搔落长发的头皮屑,一下子又换脚跷二郎腿,同时还不忘滔滔雄辩。

“真的行吗?我可是很困扰。”

“没问题,没问题,真的。”他像要打断我的话般一再强调没问题,然后爽朗地笑了。于是,我信了他。

这时,刚才那名少女用银托盘端着红茶进来。

“来,你看。”青扇接下红茶杯交给我,然后拿起自己的茶杯,说着转身向后看。壁龛那里,已经没有“北斗七星”的挂轴,现在放的是一座高约一尺的石膏胸像。胸像的一旁,有鸡冠花怒放。少女用生锈的银盘半遮住已红到耳根的脸蛋,茶色的大眼睛瞪得更大睨视他。青扇像要一手挥开她那种视线,同时说道:

“你看那石膏像的额头。弄脏了对吧?没办法。”少女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快冲出房间。

“她怎么了?”我一头雾水。

“没事。据说是小亭以前那口子的胸像,是她唯一的嫁妆,她会去亲吻石膏像。”他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我很不自在。

“你好像不太高兴,但世上就是这么回事,没办法。她天天换花,让我在旁看了都佩服。昨天是大丽花。前天是鸭跖草,不,是孤挺花吧,还是波斯菊?”

来这招。如果又这样傻乎乎地被他牵着鼻子走,铁定又会像上次那样扑个空。正因察觉这点,我萌生恶意,故意不接他的话题。

“哎,工作方面,你已经开始了吗?”

“噢,那个啊。”他啜饮一口红茶,“差不多开始了,没问题。说真的,我其实是个文艺书生。”

我一边找地方搁红茶杯,一边说:

“可是,你说的‘真的’一点也靠不住。‘真的’这种话听起来像是在替谎言圆谎。”

“唉,这真是伤人。您可真是不留情面地直捣事实啊。我告诉你,以前有个森鸥外你知道吧?我跟随过那位老师。他那篇小说《青年》的主角就是我。”

这下子连我也感到意外。那篇小说很久以前我看过一次,那种幽微的浪漫主义,久久萦绕在我心上,但我从不知道文中那个过度美丽的主角居然还有真实的模特儿。是老人的头脑想象出来的青年,才能如此过度美丽吧。真正的青年善于猜忌与打算,应该会更令人喘不过气才对——令我这般略感不满的那个宛如睡莲的青年,居然就是这个青扇吗?我正要兴奋,立刻又提醒自己提高戒心。

“这我可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恕我冒昧,那好像是个更温文儒雅的少爷。”

“您这话太过分了。”青扇悄悄拿走我手里捧着的茶杯,与他的一起收到沙发下,“在那个时代,就是那样才好。可是现在,那个青年也已变成这样了。我想并非只有我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