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17/28页)

坐在她膝上的孩子有两三岁,人很重,显得很被动,穿着带潮湿味的毛衣。此时,母亲颠得更快了。当周围的世界颠上跳下的时候,他的眼睛呆滞无光,淌着口水的嘴张开着,有些松弛,胖乎乎的脸蛋抖动着。

那位丈夫虽然显得很消极,但确实带着懊恼,怀着内疚。他听着,皱眉,继续抽烟。

“可人怎么能在什么都得不到的情况下付出那么多呢?我什么都没有了,精力都耗尽了。到吃午餐时我疲惫不堪,想做的就是去睡一觉。想想我以前是什么样子,我以前是什么劲头!过去我从不觉得累,我从没想象过自己会成为抽不出时间读书的那种女人。可我现在就是如此。”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个高大、强壮、自信的女人,就像个孩子,就像孩子一般需要理解。她坐在那里审视自己从早到晚的内在需要。没有别人在场倾听她,因为她感觉是在对自己说话:

在场的人都不能听或不会听。她陷入困境,可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感觉,因为她的婚姻和子女正是她先前自己想要并视之为目标的——是社会为她选择好的。她受的教育或个人经历都不是为她现在的实际感觉而准备的,她在苦恼和迷惑中被孤立起来,有时甚至让人相信她也许有些病态。

这个小女孩,艾米莉,已离开了她紧紧抓住的椅子,刚才她把这椅子当作那阵责骂风暴的避难所。此时,她跑向她的父亲,站在他的膝头,眼睛盯着她母亲——那个威力无比的女人,她的权势太伤人。她缩起身子越来越靠近父亲,而她父亲似乎并未感觉到她。他笨拙地在烟灰缸里磕落烟灰,然后一个本能的收回动作使他的胳膊肘轻轻推了一下艾米莉。她往后退,摔了下去,犹如一股急流或气流涌过时,被甩向后面的什么东西。她飘落在了地板上,脸冲下趴在那儿,大拇指还含在嘴里。

厉声咒骂的声音倾泻着,倾泻着,连续不断,没完没了,什么都阻止不了这声音,什么都阻止不了这情感,这痛苦,阻止不了这始终不渝,注定要引发痛楚、烦恼和困苦的内疚。这声音将永久地在那里缭绕,根本无法消除,甚至当它在记忆中减弱时,也必定有一种厌恶和怨恨的永久压力。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会经常听到这种声音,一种恰恰来自知觉另一边的伤感的低声怨诉:在那里,在墙背后的一个房间,依旧存在,一直存在……站在窗前,我看着艾米莉,这个欢快、迷人的女孩总是有不少人围着她,听她唠叨,听她笑,看她耍小聪明。她总能意识到进行中的每一件事,那个群体的一举一动和发生的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在她与这一帮人交谈的时候,就仿佛连她的后背和肩膀也在获取来自另一帮人的信息。而且她个人处于孤立状态,她的“迷人之处”就像刷了亮漆的壳,她从那里面观察、倾听。使她处于孤立状态的是她强烈的自我意识,即便是她最亢奋的时候、有点醉意或大醉的时候,跟其他人一起唱歌的时候,强烈的自我意识也一刻不离开她。如同她有某种无形的缺陷、暗中的愁闷,也许只有她自己看得见……而对我来说,站在窗前这样观察她,是她回家待在我身边时根本不可能的。

艾米莉可能一点都没看见我。专注于要弄明白伙伴之间进行的事,她的目光很少移向别处。不过有一两次她注意到了我,真弄不懂她怎么会朝我看,我也察觉不到她在看。仿佛她从这个群体的庇护中朝外注视这个行为给了她免疫性,这与在群体中看一个人很不同,要求的是不同的行为准则。长时间若有所思地平视,算不上不友好,只不过相当超然,是她真正的自我显现,然后她会露出欢快、僵硬的微笑。只要她的同伴许可,她就友好地朝我挥挥手。我一离开她的视线,对她来说,我的存在便就此消失,她又回到了群体中,让他们围着,成为她所处境况的囚徒。

正当我站在窗前,雨果在我身边警觉地看着她时,我看到人行道上的人数是如何增加的,现在他们已经有五十多个了。抬头瞧瞧街头场景之上难以计数的挤满人脸的窗户,就可以知道我们有着一个共同点:我们都在疑惑,还要多久这群人或其中一部分人就要启程离去,还要多久“年轻的人们”就要走了……这个日子不会太远了。那么艾米莉呢?她会跟他们去吗?我站在那守望着的黄皮畜生旁边,它从不让我爱抚,但它似乎喜欢我站在那儿,离它那么近,充当它女主人、它爱恋对象的朋友。我站在那儿,心想有一天我走近窗户会发现对面的人行道空无一人,街道清扫工在用水和消毒剂冲洗,洗掉那个群落留下的所有痕迹。雨果和我将会孤孤单单,我会辜负自己的职责。

她每天早晨确实和她的黄皮动物坐在一起,她喂它肉类替代品和蔬菜,爱抚它,对它说话。晚上,她带它进入她的小房间,她睡觉时,它躺在床边。她一如既往地爱它,这是没有疑问的。可她不能把它也容纳进她在人行道上的真实生活。

有一个傍晚,她在外面的生活正处于最活跃、最喧闹的时候进来了,此时正是黑下来的天空不同高度的灯火开始显现的时候。她进来了,带着一种惴惴不安的神情——她想在我面前掩饰一下。她对雨果说:“来吧,跟我来,我介绍一下你。”

她忘记了以前的经历?当然不是,但似乎对她来说,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此时她在那边挺有名了,不仅如此,她还必须让自己感觉是这个特定群落的创始成员之一:她对这个群落的形成起过作用。

雨果可不想去。不行啊,它实在不想跟她去。可它对可能要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怀着责任心。因此它站起来,以表示它愿意去,或至少同意和她一起去。

她在前面引路,它在后面跟。她没有给它套上沉重的铁链。她想借自己未受保护的动物,使她的群体对他们的行为负起责任。

我看着这年轻姑娘穿过马路,她穿着厚裤子、靴子、短上衣,戴着围巾仍显得单薄、脆弱,她的狗谨慎地跟在她后面。当她站在大声喧闹个不停的人群外围时,她很明显害怕了。这些人似乎总是因内在的或储备的激情之火而燃烧。她为了安抚那只狗,一直把手按在它头上。人们转过脸看见了她,看见了雨果。艾米莉和她的动物都背对着我。这伙人的脸,我能跟艾米莉和雨果看得一样清楚。我可受不了眼前的情景……假如我自己在那里,我会想到逃跑,从那里脱身……但她坚持了一段时间。她的手一直在下面,靠近雨果的头,抚摸它的耳朵,轻轻拍它,安慰它。她平静地在人丛中走动,决意做个试验,试探她在这些人中的地位。她和狗一直待到夜幕降临。喧闹的人群被灯光和黑暗混合的夜色吞没,然而喧闹声却增大了许多——笑声、提高的嗓门、酒瓶的叮当碰撞,四面八方地传向那些窗户里此时已看不见了的观望者,传达着令人兴奋或恐慌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