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11/25页)

简而言之,“它”这个词表示不能自立的愚昧或无法自救的认识。这个词表示的是人的缺陷?

“你听说了有关的什么新消息吗?”

“某某人最近说这……”

等到“你听说了有关的什么新消息”阶段,“它”已将一切都吸收到其自身,人们询问人世间在发生什么、什么在改变人世间时不可能再有别的含义了,此时情况还要更糟。它。只有它了,这个比“他们”要坏得多的词,因为“他们”至少也是人,可以被打动,像我们一样无能为力。

“它”在这个历史时刻,最重要的也许是某种终结意识。

艾米莉会如何用话语描述她的感受?或许她会描绘有关她打扫落叶的那个景象——她在一个邪恶的花园里打扫,巫师的徒弟对潮水般的枯树叶施了魔法,不管她如何付出更大的努力,都不可能打扫干净。她的责任感只是通过形象表达——她不能这么说自己:是的,她是个好女孩,不是脏兮兮的坏女孩;作为好女孩,她必须珍爱和保护她软弱无力、总是满不在乎带着和蔼微笑的弟弟,她的孩子。他松松垮垮、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散发着浓烈的白色羊毛料子的潮湿味道。她会这样说:“事情真艰难。一切都那么困难,付出这么多的努力,有这么重的负担,所有那些在那所房子里的孩子们,除非我整天盯着,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他们使我变成了暴君,还取笑我,可没必要这样,要是他们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就可以平等,轻松,可不行啊,我总是得统管一切,梳他们肮脏的头发,检查他们是否洗过,再加上他们饮食不合理引起的各种病痛,政府供应的消毒剂的难闻气味整天不散,琼就是这么得病的,我愁得都快发疯了,她一直不舒服,但找不出具体原因来——事情就是这样,就找不到让情况好转的有利因素,我干啊干啊,事情总是那个样子,好像有了转机,然后一切都化作乌有。”

这可能就是艾米莉对那个时代的说法。

一天,琼和艾米莉一起回到了我的公寓,大概是琼被接纳为成年女人的两星期以后,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是她自己明显感觉到的,她的身体和每个方面都起了变化。她的经历在脸上留有痕迹,以她悲惨流浪儿的做派,这张脸甚至比以前更加无所戒备了。而且她看上去比艾米莉要大。她还是孩子腰身的平厚身材,胸部发胖却没有成形。焦虑或爱恋,使她吃得很多,增加了体重。在我们眼里,这个十一岁女孩的样子就像中年妇女:厚实的劳动者的身体,顺应、似乎总是能顺应的脸,两种对立的品质——受害者的忍耐无助和沉溺者的敏感好奇。

琼身体不好。问她的话,她回答说不是刚开始的,“相当长时间了”,她一直感觉不好。有什么症状呢?她回答:“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很糟,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腹部疼痛,还经常头痛。她精力不足,不过别期望瑞安家的成员会有充沛的精力。她“只是哪儿都感觉不舒服,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这种病痛不仅在琼一人身上,据我所知,很多人都这样。

没来由的疼痛;小病不断,但并不符合内科医生的诊断;感染似乎很常见,会像传染病一样传遍全社会,却又不是以某种传染病的统一形式存在——在不同的受害者身上表现为不同的症状;得了热疹却好像没有任何原因;神经系统疾病可能以精神错乱的频频发作告终,或引起抽搐、麻痹、肿瘤和皮肤病;各种疼痛在身体里到处“游荡”;总共只出现过一次的新疾病和以往缺乏了解的疾病归到一类,直到搞清楚它们确实是新疾病;神秘的死亡;疲惫感和全身无力让人好几个星期无所事事或被迫卧床,致使亲戚们,甚至他们自己都用到了“装得病歪歪”和“神经过敏”等说法,可随后症状又突然消失,使可怜的患者从人们的指责和自我怀疑中得到解脱。简单地说就是:长期以来,各种疾病的发病率呈普遍增长态势,包括传统的疾病和新出现的疾病。要是琼抱怨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只是全身都感到不舒服”,那么我们便心领神会,因为将这种感觉认可为一种疾病已是足够平常的事情了。琼决定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她说“就住几天”,但她所需要的是躲避压力——心理学上的或别的什么压力,躲避杰拉尔德的大家庭。而艾米莉和我都知道,要是不这样做,琼就会彻底离开那儿了。

我建议琼用客厅里的大沙发,可她更喜欢艾米莉房间地板上的床垫,我想她甚至要在上面睡觉,尽管我当然对此感到怀疑,默默地感到怀疑。无心提出的问题遭遇过激的反应,这种情况再常见不过了。我真的不了解艾米莉和琼是把同性恋看作世界上最平常的事情,还是不得体的事情。在我的一生中,道德风尚变化得如此剧烈,如此经常,社会不同群体呈现的道德风尚又如此不同,以至于我早就学会去接受为特定场合制定的无论什么标准。我更相信这两个女孩为寻找安慰而彼此拥抱着睡觉。艾米莉对我说过,她现在是如何感觉必须和这个孩子——她“真正的朋友”单独待在那里。听了这话之后,我当然不会再有疑问了。她们差不多是单独在一起,不过还有我,还有雨果。但至少周围整天没有什么别的人。

艾米莉试着“看护”琼。换句话说,就是她惴惴不安地将食物端给琼。但这个瑞安家的成员并不像普通市民那样吃东西:令人难以想象,也令人非常反感——琼是零叼碎咬。正像艾米莉所说,琼可能患上了维生素缺乏症,可她自己却说:“我可就搞不明白了,我从没吃过别的什么,是不是?可我现在感到身体里头、全身到处都不舒服,不是吗,我以前不这样的。”

因此假如有人问琼,要她回答“它”是什么样子的,她很可能回答说:“哦,我真的不知道,我感觉里头和全身都不舒服。”

也许你最终要把“它”描绘成一种烟雾或散发物,可它是无形的,如同水蒸气,你知道它存在于你坐着的房间的空气中,当你从窗口朝外看时,你知道它是外面空气的组成部分——当你看着一只麻雀从一根细枝啄出虫子,你的智慧告诉你,你的眼睛正在穿越空气;你也知道当冷空气从别的地方袭来时,部分由水蒸气构成的空气每时每刻都会凝结成雾或形成降雨。“它”无处不在,任何事物都含有它,它在我们的血液里和内心活动中。“它”不是能一劳永逸描绘的东西,也无法确认它或让它静止不动;“它”是一种疾病、一种困倦、皮肤上长的疖子;“它”是眼看着十四岁女孩艾米莉陷于职责不能自拔(清扫枯树叶)时的痛楚;“它”是电力供应的高昂代价或不可信赖,是电话失灵,是迁移的野蛮人群落,是“他们”及他们荒诞的行径;说到最后,“它”是你所体验到的……还存在于那面墙背后的空间里。在我们所处的平常世界里,一个钟点紧跟着一个钟点,生活遵从统一的步骤就如同上演某种戏剧,在墙背后也非常相像,“它”摆布演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