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15/25页)

到了某个时候,艾米莉便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仪式似的渐渐减弱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调子,她像孩子那样抽着鼻子,打着嗝,最后睡着了。

可当她醒来时,她不回另一所房子了,也不到人行道上去了。她坐在那里,默默承受。要是没有什么事情激发她,她很可能永远这样待下去。

杰拉尔德过来看她了。不错,他以前来过,经常来向她咨询。由于他的到来没什么新鲜的,我们不知道他,还有我们,遇到了新的麻烦。当时他自己也没弄清楚。

他想谈谈“一个新孩子帮”,他感到要对他们负责。这帮孩子住在地铁里,为食品和所需用品出来发动突袭。这也不是什么新情况了。很多人已经习惯地下的生活,虽说这让人感到有点奇怪,因为有那么多的住房和旅馆空着没人住。可他们可能是警方积极追捕的人,或者是某种罪犯,感觉住在地下更安全。

此时这些“孩子”像鼹鼠或老鼠一般住在地下,杰拉尔德觉得他该对此做点什么,因此他想要艾米莉支持和帮助他。他拼命想使她振作起精神,以她的信心和能力增添他的能量。

他百般恳求,艾米莉总那么无精打采,态度冷淡。这情形非常滑稽。艾米莉,一个女人,坐在那里完全不动声色:你想要我回去,你需要我,看看你这样子,像一个求婚者,几乎都要跪着求我了,可当你拥有我的时候,你并不看重我,不把我当回事儿。干吗不去找别人呢?嘲讽意味显现在她的姿态和手势中,她的眼睑上闪烁起饱含谴责的聪慧之光。从他那方面看,他知道她在责备自己,他必定在这件事或那件事上罪责难逃,可在她如此深切地感觉到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犯下了多么严重的罪行。他在记忆中搜寻当初在干的时候就感觉有过失的行为,在记忆中翻检只要他真想尝试和愿意尝试,此时就会认为做法欠妥的行为……也许这算得上是滑稽透顶的情境?

他坚持不懈。她毫不让步。他像男孩那样穿着撕破的运动衫和撕破的牛仔裤。这个土匪确实很年轻,是个年轻的首领。他显得很疲倦,很焦虑。他的样子仿佛需要将头靠在某人的肩膀上,让别人劝他:好了,好了!他的样子仿佛需要好好吃一顿和好好睡一觉。还需要描述发生的事情吗?艾米莉最后不动声色地微笑——对自己微笑,因为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发笑。她也不会与我分享她的感受,这样就对他不忠了。她振作起精神来接受他的恳求,他都搞不清她是不是真心,因为他循循善诱地继续进行着解释和规劝。他们像一对年轻夫妇那样简短地讨论了家里的问题。然后她跟他一起走了,随后的几天我都没见到她,我只是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情况,才认识到他们遇到的新问题的性质,才弄明白这些“孩子”怎么会这么让人头疼。这些情况,我并不都是从艾米莉那里了解到的。当我走到人行道上的人群中去时,人人都在谈论他们,他们对我们每个人都是问题人物。

一个新来的帮派。通过认识事情的缘由,我们不得不承认,比起当初我们交换有关“那边的那些人”和迁移的群落、帮派的传闻和谣言,我们的境况已大不相同了。不久以前,我们心惊胆战地看到一伙暴徒经过我们的窗前,就已经觉得是陷入无政府状态的极限了。几个月之前,我们还认为这些帮派无非是乌合之众。现在我们却在自问是否和何时加入这些帮派。可当我们研究和认识这些帮派和群落时,最引人关注的是它们都有组织结构,就像原始人或动物的群落,事实上那里盛行一种严格的制度。跟人们过上一段时间这种生活,你就会掌握那些规则——虽说当然不是书面的,但你知道可以期盼什么。

这恰恰是那些新来的孩子不同于别人的地方。谁都不知道可以期盼什么。此前,许多没有父母的孩子自愿投靠别的家庭、家族或群落。他们野性、不易相处、常惹麻烦、使人心碎,他们与稳定社会中的孩子不同,但可以在了解和理解的范围内解决他们的问题。

新来的“孩子帮”可不是这样。更准确地说是好几个帮派——不久我们就得知还有别的“孩子帮”存在,这类同化能力非凡的孩子帮不只是存在于我们这个地区。他们年龄都非常小。最大的九岁、十岁。他们好像根本没有过父母,根本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有些孩子就出生在地铁里,被遗弃了。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没有人知道。但这些孩子却知道怎么活下去。他们偷窃生活所需的物品,他们的生活需求确实非常少,有衣服穿就行。不,他们不像动物那样互相舔并愉快地呜呜叫,而是像人们那样,看别人示范以找到他们认为值得称道的行为。他们也不是一个帮派,而是仅在数量优势中寻求保护的一类个体。他们彼此间没有忠诚,假如有,也只是间歇性的、靠不住的忠诚。他们会跟着一个群体猎食一小时,接下去又谋杀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他们凭一时的冲动结成一伙。他们之间没有友情,只有按分钟计算的联合,他们似乎没有记性,连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在我们附近有三四十个这样的孩子结成一帮,我第一次看到人们显出抑制不住的真正惊恐的反应。他们要去报警,要去找军队,他们要把这些孩子从地铁里熏出来……

我住的这幢楼里有一位女士,她带了一些食物去看看“是否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却遭到了两个孩子的袭击。她把食物递给他们,他们当场就吃了起来,撕扯,啃咬,互相吼叫。她在一边等着,想跟他们谈谈,想提供帮助、更多的食物,甚至住的地方。他们把食物吃光就走开了,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坐了下来,这里是地铁出口附近的一个旧仓库,整个地面都长起了野草和灌木,这个地方既可躲藏又很宽敞,因此需要的话她可以迅速逃走。而她确实需要逃了……她坐在那里时,看见四周都是悄悄接近她的孩子。他们拿着弓箭。正像她所说的,简直不能相信。“他们真的无可救药了”这句话竟轻轻对他们说了出来,既指她无法为他们做点什么,又指他们所做的冒险事情。她内心充满恐惧,认识到他们不理解她。不,这意思不是他们听不懂她的话,因为他们彼此在用可辨认的词语进行交流,即便不成句,那也是词语,不是咕噜声、狂吠声或尖叫声。她继续坐着,知道一时的冲动就足以令那些孩子张弓搭箭,一支箭便会朝她飞来。她尽可能地继续说下去。她说,那就像是在真空里说话——那是她一生中最怪异的经历。“当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孩子,这是我那笨脑瓜子怎么也接受不了的,他们只不过是孩子……但他们很邪恶。我终于站起来离开了。这时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他们中的一个从我身后追上来,用力扯我的裙子。我简直不能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知道他轻易就会用刀捅我。他嘴里嘬着手指头,正扯着我的裙子。他咧着嘴笑。这只是一时的冲动,你觉得呢?他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紧接着我听到一声大喊,他们都来追我了。我跑啊跑,我能告诉你的是,我跑进了拐角处的老广场饭店才算逃脱,我把自己关进四层的一个房间,一直待到天黑,才把他们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