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她不肯吃罐头食物,死都不吃。但我可不打算供她吃什么龙虾汤和鸡肉。于是我们两个各退一步,以绞牛肉达成协议。
她对食物一直都非常挑剔,简直就像是一个吹毛求疵的单身美食家。她年纪越大,嘴就变得越刁。甚至在她还是只小猫的时候,她就懂得用开怀大嚼、只吃一半,或是碰都不碰等方式,来分别表达出不悦、开心,或是存心闹别扭等种种情绪。她的饮食习惯是一种丰富多变的语言。
但我想,这很可能是因为,她在太小的时候就被迫离开母亲。请容我在此万分谦恭地向猫类专家们指出,他们向来所标榜的看法,也就是小猫一满六周大就可以离开母亲,很可能是一项错误的观念。这只小猫离开母亲的时候,不多不少正好刚满六周。她对食物的讲究态度,就跟那些有饮食问题的孩子一样,完全是源自一种对食物的神经质敌意与疑惧。她晓得她一定得吃东西才行,她把食物吃下去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事实上她从未感受到吃东西的乐趣。她另外还有一项自小缺乏母爱的人所共有的特征。一直到现在,她都还会出于本能地钻到报纸底下,或是爬进盒子或是爬进篮子里面——只要是能够掩护她、遮盖住她的任何东西都行。另外,她还敏感得要命,动不动就爱生闷气。而且她还是个容易受惊的胆小鬼。
在七八月大时才离开母亲的小猫,大多不会挑嘴,并且很有自信。但他们自然也就没那么有趣了。
这只猫从小就只肯睡在床上。她会先等我上床,然后在我身上爬来爬去,考虑到底该睡在哪儿。她会躺在我脚边,或是睡在我肩膀上,要不然就干脆钻到枕头底下。我要是动得太厉害,她就会气冲冲地改变位置,清楚地传达出她的不满。
她很喜欢我在铺床的时候,把她盖在床单下面。她会开开心心地窝在棉被里面,有时候她甚至会一连在那儿待上好几个钟头,而从外面看来,就只能看到一个鼓起的小包。你要是伸手抚摸那个鼓起的小包,她就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和“喵喵”叫声。但除非真有事情要做,她可是不会轻易爬出来的。
那时,鼓起的小包就会开始在床上移动,在移到床边时,她会稍稍迟疑一会儿。她也许会发出一声惊慌的惨叫,滑落到地板上。她自觉有失颜面,连忙匆匆舔毛,用她的黄眼睛怒目瞪视在旁边看她的人,而这些人要是胆敢大笑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妙啰。然后她就会开始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地走向某个舞台中心。
该去进行那吹毛求疵、挑剔万分的进食仪式了。该去猫砂盆做一场如作秀般优雅美妙的如厕表演了。该去把一身奶油色的毛皮梳理整齐了。还有该去玩耍了,这可不是为了自娱,只有在有人观看的时候她才会玩耍。
她就像是一个除了美貌以外毫无特色的漂亮女孩儿,骄傲地随时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她仿佛总是对着某个隐形的镜头,来调整她的姿态——一种跟面具一样好用的姿态:不,不,这就是我啊,看看这具有侵略性的傲人双峰,这充满敌意、总是在提防周遭爱慕眼神的愠怒双眸。
若是以人类来作比喻,我家猫咪已到达会用漂亮衣服和时髦发型来作武器的年龄,但她知道只要她高兴,她随时都可以重新退回骄纵任性的童年时代,因为她所扮演的角色此刻已变成沉重的负担——猫咪在屋子里四处装模作样地摆姿势,露出公主的派头,并精心打扮自己,然后她装腻了,觉得很累,情绪变得低落,这时她就索性钻到报纸底下或是垫子后面,待在那儿安安全全地观望这个世界。
只有在身边有人观看的时候,她才会施展出她最讨人喜欢的花招,她会四脚朝天地躺在沙发底下,用爪子扒着沙发边缘前进,先飞快地往前冲几步,再停下来,歪着她那优雅的小头颅,眯起黄色大眼睛,等着接受喝彩。“哇,好美的小猫哟!好美丽的动物呀!真是一只漂亮咪咪。”然后她才会再继续开始下一场表演。
有时她会找一些适当的背景,比方说黄色的地毯,或是蓝色的垫子,四脚朝天地躺在上面慢慢打滚。她会故意缩起两只前爪,把头往后仰,好露出她那奶油色的胸口与腹部,那里有一些淡淡的黑色斑点,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精致美丽的变种花豹,花豹中最娇艳的一朵玫瑰。“哇,好美的小猫哟,你真是美得不得了呢。”只要有人在一旁赞美,她就会继续维持同样的姿势。
要不然她就会坐在后面的阳台上,她坐的可不是那张毫无装饰的朴实餐桌,而是一个漂亮的小花架,上面摆着栽在陶盆里的水仙和风信子。她坐在蓝色的花穗与白色的花朵间,摆出优美的姿势,等着别人注意到她,对她投以爱慕的眼神。爱慕她的当然不只是我们,另外还有那只罹患风湿病的老公猫,他总是在花园的冰地上四处游走,冷酷地提醒我们还有另一种艰困得多的生活。他看到玻璃后面有一只尚未完全长成的漂亮猫咪。她也看到了他。她抬起头来,偏过来,再歪过去。她咬下一小截风信子花穗,扔到地上;她漫不经心地舔毛;然后她倨傲地往后瞥了一眼,就跳下来进入室内,走出他的视线之外。每当她窝在主人臂弯,或是趴在主人肩头上楼的时候,只要往窗外瞥上一眼,就会看到那头可怜的老野兽,他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儿,有时候我们甚至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只是冻得僵在那儿没有倒下罢了。直到阳光温暖的正午时分,我们看到他坐起来开始舔毛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有时她会坐在窗前看他,但她的生活依然受到限制,只能待在人的怀抱、床褥、坐垫等人类区域中过日子。
然后春季翩然降临,后门大大敞开,谢天谢地,总算不需要用到猫砂盆了,后院开始变成了她的领土。她现在是六个月大,以大自然的观点看来,她已经完全成熟。
她那时漂亮得不得了,完美得找不出任何缺点。甚至比我在多年前曾发誓说,绝对没有任何猫能比得上的那只猫咪,还要再美上几分。但话说回来,她终究还是比不上那只猫,因为那只猫的个性非常好,她聪明机智,高贵文雅,温暖友善而又优雅迷人——所以她就像童话故事和老太太们所说的一样,早已注定会红颜薄命。
而我们家这只公主猫呢,说漂亮的确是很漂亮,但我无意为她掩饰,她实在是一头自私的野兽。
公猫们在花园墙上排队等候。首先出现的是那只不畏寒冬的阴郁老猫,也就是我们的后花园之王。然后是我们隔壁家养的一只英俊黑白猫,从外表看来,应该是那只老猫的儿子。接下来是一只浑身疤痕累累的虎斑猫。另外还有一只灰白猫,他显然是认为自己毫无获胜的希望,干脆一直待在墙上,连跳都懒得跳下来。最后是一只像老虎般雄赳赳气昂昂的年轻公猫,而大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们家公主喜欢的是他。但这一点儿用也没有,老国王至今还没有失败的记录。每当她把尾巴竖得笔直,走到外面去散步时,她根本懒得理会其他公猫,只是一直盯着那头英俊的小老虎。他从墙上跳下来找她,但只要那只躺在墙上的冬日老猫微微动上一下,这只年轻公猫就会吓得赶紧跳回墙上,以免大祸临头。这种情形持续了好几个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