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际食品组织(第6/12页)

可是,她到这儿并不是为了这种快乐——当然这样的邂逅是愉悦的。她到这儿是想静静地坐一会儿,放松一下,想些事情……看来除了调节内火,她必须采取更多行动,让身边同座的男子觉得,只是与她同桌罢了。可是怎么做呢?千万别指望她洗尽铅华素面朝天,穿着老太太的衣服,把自己弄得不堪入目。(凯特是矛盾女性的翻版,其中最为典型的当属这两种类型:一是年轻姑娘,穿着过膝长裙,衣裳的纽扣只扣两个,花两个小时梳妆打扮,说:“那个恶心的男人,老盯着我看,他以为他是谁呀?”还有一种是时髦妇人,穿着露背装,背部从肩到腰一览无余,看到哪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得意部位,就冷冷地盯他一眼:“你这个乡巴佬。”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

怎么说呢,这也太可笑了,指望她,凯特,将自己弄成一个老太太,就因为……很快她就发现,要想独享空间,只要坐姿难看,弓腰缩背,或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双脚不雅地跷着,就能遂她心愿。她若这么做,男人们肯定目中无她。她敢发誓保证此言不虚。如果她坐得端端正正,衣裙收拾得整整齐齐,露着光滑的双腿,那是在发送信号。相反,要是她无精打采地缩着身体,那么只有等到位置全被占满,才会有人坐到她身边。那时她只要拉着张脸,肯定又可以享受清静了,非常之快。

真的难以置信!她,凯特·布朗,和平时一样坐在那儿,她的自我,她的思想,以及她的意识躲在躯壳之下,观察这个世界,她的这副躯壳打从十六岁以来,几乎没有变化。只要坐姿丑陋,耷拉着胸脯,摆出“行是行,要是你硬要……”这么一副样子,屋里的人就可以对她视而不见。这使她感觉很不对劲,似乎身上哪儿少了一个零件。因为她清楚,非常之清楚,那个坐在那里东张西望、被原本受其吸引的男人们排斥和忽略的女子,与这个只需将个人形象稍事调整,比如调整一下嘴唇、脸部肌肉、眼睛的转动,以及肩背的角度,便可把他们悉数招回身边的女子,没有分毫差别。对这方面她一直非常敏感,仿佛那是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事情。演员肯定会有这样的体会——他们真辛苦呀,让自我意识藏在如此众多不同的幽灵背后焚烧。

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她看见凯特·费里拉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绣花亚麻裙子,倚着游廊柱子而立,游廊上摆了一盆盆白色百合。她冲着几个年轻小伙子微笑着。她看着他们,笑容满面,而他们的眼睛在她的全身上下飘来飘去。透过起居室朝游廊敞开的窗户,她看见爷爷的管家老玛丽亚,坐在屋里一个可以看得见下面动静的地方,一边用钩针织东西,一边盯着凯特和小伙子们。那天玛丽亚对她说:“你坐着的时候不该把裙子撩得那么高。”她的裙子滑到了膝盖上面。前一天凯特穿了条深红色及膝网球裤,她还夸她可爱呢。去年冬天,凯特注意到一幕相似的场景,是她女儿做的事儿。艾琳白天穿了条露着半截大腿的短裙,到了晚上又换了条快到脚踝的长裙。她坐在地上,发现有个男子看了一眼她的脚踝,就本能地用裙摆遮住脚踝,恶狠狠地瞪了那男子一眼。

游廊上的女孩——“善解人意”、“性情温和”吗?十有八九并非如此。莫非那些品质是因为为人妻、为人母、为人管家,处处受约束才练就的吗?

等她到了土耳其,如果想和隐形人一样行事,不仅将调温器定在“低档”,还把“同情”关闭,拒绝扮演部落母亲的角色,情况又会如何?她敢保证最耐人寻味的,是雇佣她的人将一头雾水,搞不清当初为什么聘她,为什么如此器重她。尽管查理·库伯是位男士,但那些事儿他不是做得一样出色,这么说他并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岗位上?

因为大会聘请的一个翻译半道退出,引发了翻译危机,使得她,凯特,被查理夸成“无价之宝”的中年女子,有机会坐在这里。查理很想弄清楚为什么她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好,她本来只消一句话就可以将他打发走:“年龄大的女子比年轻女子更有耐心吧。”

凯特担任翻译的那个会议中,有个女代表,是个黑人,来自北非。她高个儿、优雅、聪慧、时髦且冷峻,卓尔不群。有时她身穿自己国家的长袍,看上去像只飒爽英姿的大鸟,有时候身着巴黎时装。她和凯特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两人都承认彼此毫无相同之处。但是看得出,她若缺席,会议就会冷场。她的言行——如此漠然,如此尖刻,虽然笑容可掬却不容情面,所作所为根本不管会议能否顺利进行——她的行为是不是与办事能力毫无关系?她有能力让会议顺利进行,就像凯特有能力做好组织工作和解决相关问题一样。

假使她,凯特·布朗是该组织的正式员工,她真正的工作是什么呢?当然了,她要花一大半的时间向查理·库伯汇报工作,与他一起喝咖啡,开会商量怎么安排这样那样的事儿。事儿多着呢。

要是她真的留下不走,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接替查理的工作,而查理理所当然晋升一级。她做他的活儿得心应手,可他呢,职位高了,可能不太适应,有点迷茫,觉得干不顺手——但又不知问题出在哪儿。

查理最擅长的就是提供某种透明液体或气体,像蚁后,将自己的精神(或类似这样的词儿——感染力)散发到蚁穴的每一个角落,以此凝聚所有的子民,因为它们没有别的交配对象。

这就是女子平时的家中所为——是凯特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她曾起过这样的作用,还有那个非洲年轻美女,在那个业已结束的会议中,也曾扮演过类似的角色。到土耳其她得再一次担负起这个重任。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开始明白,她能在这个组织中找份工作,或者类似这样的工作,最好的理由就是:她已经习惯这个角色,除了提供无形的吗哪[3]、安慰、温暖和“同情”之外,她已经转不了型了。这倒不是她需要工作,或者想做事儿,只是二十多年来她像台机器,设定的功能就是为人妻为人母。

在一个吵闹喧哗的角落,有个人泰然自若地坐着,那是个女子,精心保养却利索能干的双手拿着一份当天的报纸,双目低垂,弓腰缩背,想借此抵挡那股寒风,那是一种动物被活活剥皮后感觉到的寒冷,或是在下着冻雨的大风天,羊羔刚钻出温暖潮湿的娘胎时,双膝发软跌倒在冰冻大地上的寒冷。

当然,要阻止这阵寒风,易如反掌:她一定有办法。阻挡几年也不费劲。她只需对家人说,她决定去找份工作——她知道,这个消息家人听了会如释重负。那么找份恰当的工作。在这里,可能吧,不行吗?还有比替国际食品组织工作更施展得开手脚的吗?接着便着手给自己体内那个温暖迷人的尤物浇水施肥,而她的那些品质却与她本人毫无关系,同真正的她毫不沾边,与这个静坐旁观、目光温和、皮肤细腻、垂着沉甸甸的深红色发卷的女子毫无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