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7/16页)

现在她明白了,这一点她的家人都清楚。那几个有主见的家伙——丈夫和那几个小年轻,他们刚刚才摆脱青春期情绪的魔掌,因此更无法容忍别人的缺点——把她当成非得宽容对待的人了。母亲是个不定量,她像个老保姆替家人忙碌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让人受不了。美德成了恶行、唠叨和欺凌。做母亲的,总是得随时候命听任使唤,总是得分神打点各种琐事,总是得满足他人的需要、要求、愿望,应付各种状况和危机,在这种漫长的碾磨下,一个曾经无畏无惧的年轻生命,逐渐变成了一个忧虑成习的疯子,成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伤脑筋。

她是在三年前意识到这一点的。虽然她还在操持那个要求众多的大家庭,打理那个她觉得已变成旅店或客栈的房子,供家人、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歇脚,同时她开始退出。她是在心里退出,因为把她的打算告诉家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做肯定会让家人越发气恼不悦,觉得亏欠了她这个忙里忙外的仆人。因为她的努力没人瞧见,事情变得更加困难。她丈夫特别忙,她知道他是有意这样,因为从他的角度想,她完全可以抓住一切机会,拓宽社交面,走出中年人的狭窄圈子——他比她大,年长七岁。孩子们自然不再黏她,对她的问题不闻不问,所有健康的青年人对父母的态度大都如此。不过她发现,一旦她企图把他们当成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总是立即启动防御机制,把她一次又一次拽回到——她原本希望他们长大了就再不需要她了——他们希望她依旧拥有的行为模式当中。

可是,为什么她不对家人说,她要改变,正处在变化之中?她不能。他们会以为她想用计获得他们的注意和同情,换成他们,她也会这么想的——关键是,现在她又提到那一点了,那些开诚布公的讨论、谈话、憧憬,以及该这样或那样表现的决定,全是胡说八道。(关键不是人们如何改变:他们自己不会改变;你变了是因为有些关口不闯不行,闯过之后便发觉自己变了。)再说,要是那些年的“爱的话语”管用,她现在就会启用它,说:现在够了吧。给你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女佣和脚垫,我都像个瘸子和废物了。现在帮帮我吧。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可惜这些话她不能说。

蒂姆吼叫事件不久,她独自离家看望老朋友去了。她把家交给女儿主管。她找了许多借口,在外面迟迟不肯回家,心想要是她能撑久一点儿不回家,家里的模式就会被打破,牢笼就会被打开……可是她比计划更早返家,因为艾琳自己决定外出访友。

尽管她几乎是马上跑回到那个她想逃离的物体当中,但她还是能够看到这个被儿子大喊大叫喝斥的操心女子,已经彻头彻尾地疯了。精神失常了。

那个夏日晚餐时的情景,以及她随后的离家访友,都成了今夏这桩恋情的诱因,因为若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她就不会接受艾伦·波斯特的提议,就算丈夫在旁极力怂恿,也无济于事——真的,他一直恼火她不懂抓住机会。当你发现前面是死胡同或陷阱时,这样的问题便在所难免,你只有听话的分儿。

可是,是什么令她三缄其口,没有说出她想夏天这几个月,在伦敦租间房子独自待着?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因为说这样的话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太夸张了,她压根儿就没起这个念头;但是,也许她应该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需要一块跳板。

此时,她坐在阳台上,月光已经离场。她俯看了一眼底下终于空空荡荡的大街。这会儿就她一个人,真真切切一个人,在这个国度自娱自乐……是呀,她本可以替自己安排这样的活动,她居然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

要是她愿意,本可以坐在这里等到晨曦初现,再睡上一整天,然后到镇上闲逛,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地中海的一个港口,一处游客集散地。因为家里就剩她一个孤家寡人,她完全可以一个人由着性子四处逛荡两个月再回家——就是说她可以自己做主选择去处。

可是,此刻的她坐在清凉的晨曦中,心中却想该回去睡觉了,否则等她昏昏欲睡的时候,人家都睡足要起床了。要是她没搞错,她将看见一个急于替自己辩解的男子,因为他独自睡了整整一宿,没有与她做爱,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几乎有点儿希望他生点小病——不要太严重,就一点点不适。

大街尽头,一个男子走进她的视线。他是个金发北方人——像她一样是个游客。他是和海滩上那些小青年在一起吗?喝酒?唱歌?还是在咖啡馆聊天?在一个阴凉如地窖的酒吧?街灯熄灭时他走到她阳台前的位置,她想他是个夜猫子,晨曦才令他蓦然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天空已经开始微微泛红。他抬头看着天空。他没有那么年轻,不属于小青年那一伙。他很结实,是个强壮的中年人,脸上刻着皱纹。不对,他的年龄还要更大,头发已经斑白了,不是金色的:他是个西班牙人,十有八九刚上完夜班。他穿过那片夹竹桃林,来到喷泉边,让水喷到脸和手上,然后用手挡住水流,凑过去喝了一两口水,接着放开手,让水哗哗地喷在低垂的头上,他使劲地甩了甩脑袋,走到一条长凳边,背朝外躺下,避开大街和旁人的目光。这么说他是个穷人?无家可归?她发觉一股关切之情,如同喷泉落下的细流,汩汩涌上心田。她可笑地瞧着自己,心里觉得应该下去一趟,到广场摸摸他的肩头——当然是小心翼翼的,免得吓着人家——问问他需要什么,能为他做点什么。用什么语言呢?真该把西班牙语学会!

与蒂姆发生冲突之后的那个冬天,出于怜悯她捡了一只流浪猫,那时的冲动和刚才一模一样。她对那只猫很有感情,而且持续很久。她是多年“爱的话语”的产物,因为她无法对自己坦言:这只小猫代表的是我,我本人,我照顾这只可怜的猫,是因为我想我也应该被照顾。可是由谁来照顾呢?当然是她的家人。但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我了,都认为我令人受不了了。

她的家人明白那只猫扮演的角色和她的心思,也清楚她对猫的情感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他们对此既纵容又调侃。“噢,行啊,就因为我们对你不好,你就找了只臭烘烘的老猫回来!”

“它的头被人打了,妈妈,你刚才已经给我们看过了,现在没事了吧。”

两年前,她坐在那个几百英里之外的阳台上,想跳起来破口大骂,好好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愤,而实际呢,她却满脸笑容,当然是那种“嘲讽的笑容”。此时,她真希望自己那时狠狠地抽他们耳光,包括她那可爱的女儿艾琳,魅力十足的迈克尔,蒂姆——所有的人。“真希望揍他们一顿,”她听见自己嘟囔道,“真的,真希望狠狠地把他们一个个都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