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第7/7页)

她执拗地等着出租车,发现不止一辆车看见了她——路边这个疯女人——却选择绝尘而去。终于有辆的士停了下来,司机说:“才不过几百码的距离呀!”她说:“是,我知道。可我生病了。”于是她被送到酒店,像罪犯一样走过门厅,一心希望没人看见她。但是,他们肯定看见了她,一个个脑袋跟着她转。她走进房间,拿起镜子——她自然是浑身无力了,怎么也没办法再挺直身体坐上片刻——躺在床上瞅着自己的脸。

自早上以来,她那枯涩、粗硬、纠结的头发就乱得更不像样了,脸上老态毕露。这样的脸,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是一刻也容不下的。可以想象,她坐在镜前,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裙,将凉爽的黄瓜润肤露——俄国人酷爱黄瓜——抹在红眼眶下那片敏感淤青的皮肤上,说:“我正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救救我!”或者,在女佣替她解衣裳背后数不清的小扣子时说:“还有谁会这么不幸呢?”

很久以前,一个年轻姑娘仰面躺在床上,拿着镜子,仔细瞧着自己的脸,想:这就是他将看到的。

稍后他真的看到眼里的只能用“婴孩般的”或“动人的”字眼儿形容,尽管深褐色的眸子像极了哈巴狗的眼睛。

多年来,凯特因为在众多不同的镜子前,花了很多时间,所以当他的脸凑近自己的时候,她能够清楚地知道他看见的是什么。哦,倦容满面,低眉顺眼……难道她果真在镜前花了这么多年时光——累加起来当然有好多年!就像所有的女子一样。迷迷糊糊或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的确是女子选择了他,或允许他选择自己,因为他喜欢她那张被精心呵护、抚摸,轻轻转动的脸庞——对这个她不觉得奇怪,一点都不!她这一辈子,或自十六岁以来——是的,就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开始爱抚自己的脸蛋——对着镜子就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她。而如今,镜中的形象自行卷起,飞入角落,空留一张病歪歪的猴脸在那儿。

那些演员做得太对了。他们不让自己囿于一副五官、一种发型、一种走路或说话方式,不,他们变化多端,无一雷同。但是,她,凯特·布朗,迈克尔的妻子,却允许自己当了三十年苗条浑圆的红发女,善解人意的褐眼妹。

凯特现在对着镜子挤眉弄眼,试着做不同的表情,像演员一样——竟然有几百种表情她从没想过用上一用!她一直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小得可怕的范围里,当然,她觉得大部分东西还是值得称道的,令人愉悦的,或不伤人的;可是,她此刻心里想的东西呢?她生病了(皮肤又发烫了,滚烫的壳覆盖着冰冷的疾病之湖)。在她张牙舞爪、反叛忤逆,像动物尸骸上的蚁群那样时,想的又是什么?不过,她还有几星期,有一长段自由时光……到底多长?她开始乱翻迈克尔的来信,她没读来信,就因为一种情感:想念他,想念和他还有家人在一起的舒适,想念家。现在她知道了,他说他要到十月底才回家,甚至可能要十一月中旬——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她要是不愿意,他就不接受延期邀请。看了她的信,他猜她这个夏天也挺有意思的——好嘛,运气不错,他很高兴,她是该休息休息了。要是她没有马上回信,他们就秋天见。他自然收不到她的回音,因为她没看这封信:现在,她发了份电报,请他自便。

天一放亮,她就洗了个澡,穿上一条松松垮垮的裙子,然后梳头,她想了好多法子就是理不顺,于是干脆系了一条头巾。穿戴整齐后她却发现自己吃不下东西,虽然早餐极其丰盛,各国食品应有尽有。她离开了酒店,心里却不知该往哪儿去。

付完酒店的账单,她便囊中羞涩了起来。就是说,对为国际会议工作的凯特·布朗来说,是囊中羞涩了点儿,但给一个普通女子过几个星期,等候家人回家,还是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