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7/22页)
凯特只要稍受冷遇便会汹涌而出的眼泪收敛了一些,声音中的怨气也少了一点儿,她也不会再打翻水杯了。
又过了一天,凯特在一家商店收银台前,看见前面是位染着黄发——染得很差劲——穿高跟鞋和紧身裙的中年女子。她正好站在男收银员面前,满脸笑意地找他聊天,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而男收银员只是应道:“真的?”“是这样?”“真没想到呢!”
女子说个不停,抛着媚眼,声音嗲声嗲气,到最后那男收银员故意把头转向凯特,以此封住她的嘴。
女子脸色顿时惨淡了下来,酸楚地笑了笑,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她抬起下巴,轻蔑地甩了一下裙摆,朝大街走去。
凯特跟在她身后,仿佛慢慢跟在自己身后,走在伦敦埃奇韦尔路上,观察自己如何久久打量每一张朝她走近的脸,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为的是想弄清楚她如何引起他人的注意,搞明白她是怎样适应那种期望的,而那期望经时间模式设置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她看见自己如何踟蹰于商店橱窗前,仔细打量适合莫琳或艾琳穿的衣服;目睹自己脚跟磨破,人越来越疲惫,又怎么重振精神,让眼睛朝那些刺激人的、吸引人的地方瞧去。
凯特回到公寓,发现莫琳躺在厅里的垫子上,看着天花板。她穿了一件类似工作服的紫色棉麻长外套,配一双紫色靴子,头发没有扎起来,像个布娃娃。
“我还以为你去结婚了呢。”凯特说。
“别拿那个开玩笑!”
凯特回到自己屋里,脱去合身的衣服,换上一件不合身的,然后解开头发。
莫琳躺在那儿看她,问:“干吗呢?”
“我正在观察一些东西。我得把它们弄明白。”
蓝色烟雾袅袅散开——是普通香烟,没有大麻那种冷静而怀旧的味道。莫琳躺在那儿,好像被烟雾淹没了。面对她无言的问题,凯特只好说:“这些年里,结婚的都是谁?”
“明白了。”
“噢,不,你不明白。我想你不明白。”
“你小看我。”莫琳说。
“能怪我吗?你问的问题——根本没有分量。没有亲身体验,知道吧?”
“那么,那就是全部吗?成熟?”
“要是那就是我的全部……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没法提供别的东西。我没有做过一件值得说的事情——不过,我不知道你觉得什么有价值?我既没走过那条去加德满都的黄金线路,也没有替敬老院的老人做过什么,更没有写过什么文章。我就照顾家庭……”她打住话头,因为她发觉自己的声音充满苦涩。她猛地往椅子上一坐,说:“噢,老天——听听,你听到了吗?”
莫琳一跃而起。蓝色烟雾在她腰间四下散开,她凄厉地说道:“你不明白。为什么不?”
“我说了自己的感受,你又说我小看你。”
“噢,去你的!”莫琳走进厨房。凯特回到自己屋里。过了几分钟,莫琳没敲门就走进她屋里,看见凯特坐在一把直背靠椅上,凝望着窗外。透过窗户的上半部,看得见交叉前行的人腿:如同一卷斜置的胶片,上半部分是——笼罩在阳光下的墙上植物,而下半部分则是没有身躯的腿。
“菲利普很想娶我。他说:嫁给我吧。我爱你。我会给你一个家、一辆车和三个孩子。”
“是吗?”
“很奇怪你没问我,你爱他吗?”
“这是你妈妈说的话吧?”
“噢,我妈妈!是,她的确问过。我自己也问过。”
“你妈妈怎么了?”
“没什么。”
“不对,一定有什么。怎么了?”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是个……”
“一个伤心的倒霉蛋?”
“是。谁想那样?你为什么不做自己想做的人——但我不想这个,我不在乎。可是你想怎样呢?”
“做你想做的人。我给不了你任何帮助。”
“那成熟用来干吗?”
“我想,毫无用处。”
“今晚他会过来吃晚餐。你想见他一面吗?”
“这么正式。”
“他一向如此,习惯了。”
“噢?”——因为她话中有话。
“他是那些猎新族的一员——法西斯主义者,别人都这么叫他们。懂了吗?”
“我没碰见过,但我的小儿子参加过一次他们的聚会,说他觉得他们没那么邪恶,听他口气挺有吸引力的。”
“噢,是有吸引力。法律和秩序。价值。当然还有,搞得自己感觉就像一把尘土——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吸引力?”
“行,我会会他。”
莫琳边往外走边说:“八点。”
厨房餐桌上铺了块桌布。桌边摆了三张椅子。桌上放着一瓶开了盖的红酒。
凯特修饰了一番,让自己看着体面端庄。莫琳却与之相反,放肆张狂,个性张扬,身上的衣服混搭着各种各样你能想得出来的图案、条纹和格子。这件衣服需要极高的手艺,是个大工程,会使人一遍一遍地回头看,想搞清楚这样的衣服是怎么制作出来的。衣服前胸开得很低,一片米色的蕾丝直到腰间,被她画成眼睛的乳头隐约可见。莫琳自己的脸藏在彩妆面具之下,看不到原来的模样。
菲利普身穿的显然是一套新款制服,是旧款的改装货。其实衣服本身与原来差别并不大,不同的是穿着方式。他下身穿了条牛仔裤,但颜色是深蓝的,没有褪色,穿在身上显得干净利落。上身的棉衬衫也是深蓝的,非常合身。夹克是军服款式,还是深蓝的,上面有纽扣和标牌。系了一条窄幅黑领带。发型不是那种梳向脑后、中间分开的短发,而是所有头发在一起。又是一种没有分界的儿童发型,像顶帽子扣在脑袋正中央。这个发型显得他非常孩子气,可以减少几分责任,让人看着就想伸手摩挲把玩。不难猜测,很快它就会被某种更严肃的发型取代。即便如此,他给人的总体印象既干净又警觉,像在随时待命。可是,好像这并不是他本人的态度,是意志行为的结果——一种集体意志行为的产物。看着这个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的小伙子,蓦然间,他那略显饱满、带点乡土气息的红润脸盘,那充满强悍欲望的眼睛,都在大声说,他真正的面貌,他自己的本性不是这样的。但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切中要害的,是他的自信,他敢于大声说出,他是新兴事物,正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他知道,他的存在足以让杰瑞们、汤姆们、迪克们和哈里们相形见绌;所有的长发族们、奇装异服者、无政府主义者和持不同政见者——所有的人,突然间苍白粗俗了起来,好像变成了透明人,像鬼魂似的,不得不慢慢消散;菲利普的存在足以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