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都是去年的事了。自打那时起,凯特就在家懒散混日子,考虑到底要不要学西班牙语。

想到最后,我对吉尔说:“我很清楚,一开始我并不愿意你来这儿住,结果我分分钟都过得很开心。不过凯特是不是真的和你大不相同呢?”

吉尔这人绝不敷衍了事,也不虚意逢迎。她没说“哦,一切都会好的”或者“她也不至于那么糟”之类的场面话,而是直接一语道破:“对,她很不一样,完全不同。你是不是真不了解我们俩之间的巨大差异?”

“大概是真不了解。虽说也见过好些给宠坏的孩子,把我们这辈人整得很惨。亲爱的吉尔,跟我真正一起生活过的年轻人,只有你了。”

“那好,我这么说吧,凯特的状态有点乱七八糟的。”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我想问的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她坐在一把宽大的红色亚麻椅子扶手上,握着杯子陷入了沉思。她一身白色便服,满头红发此时已经披散开来,因为回想着往事而眼神木然。她在回顾过去家庭生活中的场景。

“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有些人生来就是如此?”

“对,有这样的。”

“要我说,恐怕我们家兄弟姐妹四个人就凯特会过得一团糟。”

“一辈子都挣脱不了?”

“即使真是这样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这话说得很重啊。”

“嗯,你在想,亲姊妹呢!她们从来合不来……没错,我们一向合不来。我能想到的糟糕光景就是和凯特一起度过的。一直都是那样。不过,我要说的是……”

“好了,我明白了。”

“你真明白了就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察觉到……人得有多坚强,才能受得了你!”

我因为一时过于伤感,叹息得有几分夸张,于是吉尔和我又开始了我们俩习以为常的笑闹,她说我多么容忍不了软弱,个性出奇坚强,我说其实是因为我不得不忍受她。“不,不,你听我说,”她接着说,“相信我,我心里很感激—不单是因为你让我住在这里,尽管这确实是我迄今为止最美好的经历;也不仅仅是因为能进《莉莉丝》—如果我说现在我知道了自己在哪儿都能干得很好,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忘恩负义。我可是在《莉莉丝》才明白了这一点,但我要感激的人是你,因为你从不让任何人得手,不曾让我……嗯,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了。”她顽皮地浅浅一笑,不外乎是情境使然,海水般湛蓝的大眼睛急切地盯着我。

“很好。”我说。

“好。”

她随即拥抱了我,就上床睡觉去了。

我独自多坐了一会儿,心想不久以后我又是孤家寡人了。哦,我在意的并不是一个人。独处从未吓倒我,恰恰相反,我喜欢独处。尽管我不太愿意承认,但我还是会想念吉尔的蓬勃朝气,还有她的青春活力。

她真是年轻岁月里的我。

在办公室里,我听他们叫她“契波芙”。我当时就纳闷,为什么给她起了个俄国绰号,这个活力十足的英国姑娘哪里像俄国人了?结果发现我弄错了,他们是叫她“其婆附”:有其姨妈必有其外甥女[2]。吉尔刚到这儿的时候,还小心翼翼的样子,但她时刻警醒,悟性又高,打定主意要住下来跟着简姨妈学本领。她往往也会一时消沉,产生倦怠。

那时候她终究还是她自己,还是吉尔……不过很快她就变成了我,带有我的个性、我的仪态、我的投足,发出的是我的声音。

不,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看出来,听了绰号才恍然大悟。然后我想,理所当然的事嘛!我以她为镜,在她身上观察自省起来,总体感觉有点受宠若惊,自忖道:嗯,我这人—准确点说是我当年,还算差强人意嘛!但再看看其他方面,思绪又开始起伏转变……这孩子相当能干,一举一动都那么准确无误,经过了精心揣摩,不过是不是拿捏得稍许过火?其机智与优雅,天资之聪颖—我从来不曾拥有,或者说不觉得自己拥有,恐怕现在依然欠缺。她似乎一走进某个场合,就能够,或者说想要掌控局面。简而言之,就是好管事儿。她开口很有分寸,语调轻松诙谐,有时候语带机锋,暗讽情况荒谬或者处理不当。她说话给人的印象是,在她看来,人世是一出喜剧,总体令人快活。但是她这副姿态是经过一番修炼形成的习性,她自己对这一出喜剧并没有那么确信。她声音中的每一音符,每一音高,每一抑扬,每一顿挫,无一不是我。

此外,吉尔生性略为固执,甚至是故意显得钝讷,让人产生一种自满的印象。可事实果真如此吗?难道这不是她努力要证明自己实力的结果?难道不是她面对重重困难,勇敢无畏地迎头而上、全然忘我的结果?她是不会承认的,哪怕是对她自己。

由此引发了一些很有趣的问题。第一个问题,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吉尔为什么不选择诸如她父母亲那一类颇受尊重的人来作为榜样?假如真存在那么一些个得到一切权威认可的楷模,那我所能想到的最合乎标准的人选就是乔姬姐姐和她的丈夫汤姆了。假如课本所言无误,那吉尔是不是在投奔我之前,应该早就已经“内化”了其一其二或者已将二者兼收并蓄?可实际上并没有,她引以为榜样的,竟然是她整个童年都听闻其自私和浅薄的简姨妈。

第二个问题,我也思考已久了:过去的吉尔是那样的怯生生、迟疑不决,如今人们看到的吉尔俨然游刃有余,那么和男朋友马克坠入爱河的吉尔又是什么样的呢?今后的吉尔将会是简姨妈的翻版,将来大家想到的、谈及的,也都是那样的她。

第三个问题:我效仿的又是谁呢?我全然不像自己的父母,尽管我尊重他们,但不得不说,他们不成风格,缺乏让人注目的力量,埋没在人群之中。不,可能我在吉尔这个年龄,在进《莉莉丝》工作之前,我也崇拜原来部门的某个人,后来才成为别人崇拜的对象。正如人们所见所知,三十多年来,从简娜·詹姆斯到婚后的简·萨默斯,都以其精心打扮、光彩照人、优雅自信的面貌展现于世人面前。这可是门艺术!我甚至自问,当乔姬姐姐数落我的肤浅以及种种不是的时候,说不定她是指我青春期到后来随性发展所形成的、在她看来不切实际的个性。有必要向她问个清楚吗?至于她,则早就从动作到语调再到习惯各个方面都“内化”了我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