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7页)
我独自一人在那儿待了大约十五分钟。我知道,他肯定是陪她走到离我远远的地方。我脑海里详加审视的是他的样子:从一见到她开始,他整个人就变得压抑,双肩的姿态那么充满责任感,不敢有半点马虎。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在我看来像是换了一个人。眼前这人严肃持重、负责可靠,坐在我对面凝视着我,在字斟句酌。
我说:“那是你女儿,对吧?”
“对,那是凯瑟琳。”他握住我的双手,俯过身子端详着我。“我们为什么不讲好绝口不谈这事呢?”他说道。现在他整个人看起来耐心又谨慎,带着一点讽刺的口吻,却没有批判的意味。我心知肚明,眼前所看到的,是日常生活之中的他。不知道一旦权责明确、界限清楚的话,我自己是不是也会整个人黯淡下去,光彩不复?
“就是在这个阶段,”他面带微笑,语气却很坚定,“往往是我跟你说起来,然后你接着也告诉我,我们互相坦陈各自的一切。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讲好不要这么做呢?”
我答道:“好吧,我已经知道你很重要的一件事了。”
“对,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们还是尽量试一试吧。”
“很好。”
我们走了出去,我见他迅速朝北看看马路,然后往南看看苏荷广场。纷飞的细雨泛着光,天空一片雾蒙蒙。
“不管怎么说,我该上班了。”我说。
“明天见?”他说,“不管晴天还是下雨?”
一下班我就马上回家上床睡觉。梦见弗莱迪的时候,我醒了过来。为什么?梦见的是失去,是虚空。弗莱迪在一条深深的河流彼岸,黑色的河水水流湍急,十分危险,他站在那边远远望着我。我搞不明白梦中他那副神情有什么寓意。我要是一不小心,就会哭出来—而一旦开了闸哭,又将泪流成河成什么样?我敢接着睡吗?好在我没有接着睡。我坐在窗前仰望天空,只见一片漆黑之中,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屿。我盼着天快快亮起来。黎明总算到来了。
又到了夜里—这一天都是怎么过的啊。
今天早上我正要出门去咖啡馆,这时候门铃响了。应答门铃前,我站在起居室中央—现在这里又是我一个人的了,整洁得好像吉尔不曾在这里待过。我要寻找点属于她的随便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本书、一条围巾—都找不到。我接起门铃电话时,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却听到了凯特的声音。火气噌的上来了!我说:“凯特,现在是早上八点,我根本不晓得你要来。”她吸了吸气,擤擤鼻子,又哽住了。“哦,简姨妈,我已经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了,好冷啊。”
我揿下按钮等着,一阵心慌,甚至被自己惊到了。一肚子火,又绝不能发到凯特身上。我开了门放进来的,是个抽着鼻子的流浪儿,是个幼稚的小丑。她的朋克发型没有好好打理,穿着宽松的粉红色粗布裤子,自然是污迹斑斑,上身一件橙色的T恤。她颤抖得厉害,海蓝色的双眼无助地呆望着我,肮脏的手指头拨弄着嘴唇。
“我知道问了也是白搭,不过你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
“哦,简,可我担心你会说不行嘛。”她冻得说话也哆哆嗦嗦的。
她在门边上放下一个脏兮兮的小包裹。
“现在你这招得逞了,你能穿件毛衣吗?”
她摇摇头,非常无助。
“你没毛衣?你什么都没带,因为你打算让我给你买套新衣服?”
她点点头,咬着指甲,一脸湿漉漉的。
我给她拿了件我的毛衣,她一扫倦怠,急忙胡乱穿上—看得出她是多么渴望穿得暖和点。
“你什么时候到帕丁顿[5]的?”
“昨晚十一点。”
“你大概在忙刺激好玩的都市大探险咯?”
“我就坐在那边的长椅上,直到警察来赶我走。他们可凶了。然后我走啊走,总算走到这儿了……”
“我姐姐乔姬不知道你在这里啊?她没给你出门用的钱?”
“我的钱都被偷走了。被打劫了。”
“你得先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说你在这里。”
她垂头丧气地坐到一把扶手椅上。看到她坐在吉尔过去常坐的地方,一比较起她们俩,我的气就消了。另外,我逐渐看清了我不得不应对的局面:吉尔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而凯特连搁个咖啡杯都笨手笨脚。
我说:“我只有十五分钟了,一分钟也不多。”我打电话给乔姬姐姐,听到她一成不变的伦敦环外[6]口音。
“想必你是知道的,”我说,“你女儿凯特在这儿。她半夜到的伦敦,已经给抢劫了,一个人四处晃荡,连件羊毛衫都没有。她就这样到了我家门口。”
“我想她没敢给你打电话,”乔姬说,“她怕你。”
“那她干吗还来?”说完我就挂掉了电话。
我发现自己多么想—一点都不假—痛殴这个女孩,这回不是出于气恼,而是纯粹的愤怒。我缓缓回过头来面对她。她没看我,而是悲伤地望着窗外。
她咬着脏兮兮的手指头,头发一簇黄,一簇粉,一簇绿,全都朝天冲。
“我姐姐乔姬怎么看待你的朋克打扮?”我想打听,但她没回答,也没回头。
“你自个儿煮杯茶暖暖身子,吃点早饭,怎么样?”
她布娃娃般的蓝色大眼睛马上一亮,充满了希望。
“告诉我,你给自己弄点茶喝,总不至于连这都不会吧?”
“我……我……我……不敢提议。”
“好吧,我提议的。”
她没挪动。我看她整个身子都收紧了,不停地发抖。
我进厨房打开水壶烧水,切了些黄油面包,搁在碟子里连同茶一起端给她。
我差点脱口而出:“你姐姐吉尔在这儿的时候,从来用不着我伺候,一次也没有。”但某种东西制止了我。究竟是什么让我忍住了呢?恐怕是怜悯。我可没打算同情她!我不相信同情对人有什么好处!你能为别人做的,就是帮他们学会独立生存。但是凯特—只见这可怜的小家伙,狼吞虎咽地吃掉黄油面包,喝茶的时候水泼了出来……还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