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8页)
其实他也受着煎熬,备受煎熬。
他没有看我,他不愿看。冥冥之中有某种混乱和痛苦,我觉得并非因我而起,这使得情况更糟糕。我坐在那里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会觉得疼痛,心里只想快快离开这地方,上哪儿去都行。
这时候,不知道算是要给我,还是给整个局面恰如其分的应有承认,他煞有介事地说:“恭喜恭喜!”
一阵轻风吹起桌布红白蓝三色的纸质护角,照片斜着立起来,就快给风吹跑了。他迅速用手按住,仿佛是扑住蝴蝶之类他想捕捉的东西,随后又看了看照片,脸上的痛苦真真切切。他把照片放进了贴胸口袋。
“我们走。”他说完匆匆地把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远远多于本来应该付的酒水饮料费,就这样离座走开,而我尾随其后。我们沿着布朗普顿老街行走,不知不觉到了克伦威尔路,浑然不察周遭的建筑越发低矮破旧,直到我们走到谢泼德布什和汉默史密斯,才发现街道纵横交错,宛如迷宫一般—这里是伦敦人拥挤不堪的居住区域,而非上班的地段。人们在街上溜达,推着手推童车去采购从脆米粒[9]到山药,从飞鱼到玛氏巧克力的一切物品,他们站在人行道上闲谈,聊的都是接着她说了什么,然后他做了什么之类的……我们依然没有朝对方看。骄阳西晒,灼热的路面烫得我们脚都疼了,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因为一路走得太快了。我们在一棵梧桐树下歇歇脚,这棵树径直旁逸出温暖的路边,树下有两个百事可乐的空罐、一小堆废弃的雪糕棒、些许脏兮兮的报纸,还有个印有黄色笑脸的蓝色儿童玩具球。我们朝一户人家门前的小花园里望去,一英尺见方的黑土地上生长着七株艳桃红的郁金香,有位身穿橙色比基尼的姑娘正对着郁金香花挥舞黑蛇般的喷水软管。水流闪闪发光,围绕着郁金香;她浅黑的头发垂坠披在肩上,在阳光照耀下变得七彩斑斓;她一侧髋部夹抱着一个几近全裸的婴儿,给这个星期的暑热晒成了棕色。她看见我们,便挥舞着软管跟我们闹着玩,一道道水柱飞溅在我们周围,跟我们打招呼说“嗨”,还说“玩得开心哦”, 很重的中西部口音。她把软管朝地上一丢,软管盘绕成团,水还在滴滴答答,她懒洋洋地拖着雪白的大腿踩上台阶,走进家门—门大开着,以便通风透气。
现在他叹了口气,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肩膀,但依然没有看我。我们站在那儿,出神地看着桃红色的郁金香在阳光下闪耀。
炎炎夏日的势头不减。我们都清楚,这短暂不过的一周的夏天随时可能销声匿迹,等待来年再见,感觉仿佛英格兰吸进的每一缕阳光都有可能是暴风雪来袭前的最后一丝暖意。伦敦各大公园的绿地上,随处可见人们舒展开身体,大片裸露的肌肤呈现眼前;在城市街边行走的女孩们,穿得像要去夏威夷或里维埃拉[10]似的,袒露的肩膀恐怕是没有采取防晒措施,晒得红通通的,白皙的腿看起来有点泛红,头发披散着,以汲取每一寸灿烂的阳光。我们这些悉心守护每一个黄金时刻的守财奴—理查德和我,以及居住在这个世事无常的岛国上的其他人—我们分分秒秒都在户外度过。所谓的分分秒秒,是尽我们所能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他还有他的职责(还没告诉我)所在,我则是因为菲丽丝怀孕不来上班而有许多工作要忙。不过,我总是溜出来,我们和成群的鸽子以及白领们一道,坐在苏荷广场上,吃中餐馆外卖的大分量的糖醋特色点心,或是以橄榄油和鲜番茄等作为配料的香气扑鼻的比萨饼,而后我们俩当中总会有个人说:“可我得走了……”我不知道今生还有什么时候比这样的时刻更加让人心情灰暗,除了理查德说“亲爱的,我得离开你了”的时刻,除了我不得不说“再见”,把他一个人丢在长椅上的时刻。
我们的夏天消失不见了。雨水阵阵,一切郁郁葱葱,都湿漉漉的。理查德今天问起:“你说过不能请我上你家,是什么原因?我忘了。”话说得生硬粗鲁,还心有不甘。因为我们总是在公共场所四处漫步悠游,在马路边、公园里、咖啡馆、戏院还有酒吧逗留,这便是现实中我们的生活状态。
“我可以请我外甥女周末回避一下。”我想了想答道。他一听就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听起来怪可怜的,又显得荒唐。但是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批评的意味。批评我吗?我不确定。
今天,是这样的场景。和理查德用过晚餐后,我到家晚了。不过我给凯特带了外卖中餐回来,因为她从来不好好吃饭,除非我替她安排好。和往常一样,她坐在沙发一角,戴着耳塞,四肢乱挥乱舞。我把晚饭盛进盘子端给她的时候,她都没有摘掉耳塞。她闻上去一股酸臭的味道,脸上的污垢使得她看起来像某些生活难以自理的老年人。
她打算开动了,耳机仍然塞着,但我见状朝她隔空远远地挥手,于是她匆匆忙忙但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耳机线拿开,扑到食物上。
“凯特,”我说,“我希望你这周末离开公寓。”
好像是我扇了她一巴掌似的,而且这一巴掌还下手很重。她咧开嘴,嘴巴里还含着食物,眼泪翻涌滑落。那可是真真切切的泪水。她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可是……可是……”
“凯特……”我说,“你要知道……”但是她根本没法知道任何东西,好像我是对着一个三岁小孩说话:这个周末你必须离开家。先是无法理解,然后是发狂似的被抛弃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她号啕大哭,“我都做什么了?”
“你什么都没做,凯特!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我偶尔要在自家过个周末都不行?”
“你要在这里招待谁?”她盘问起来。眼下她怒火中烧,气得满脸通红。我大为惊奇,坐在她对面,试图理清头绪。她想必不会以为……想象不到……不肯相信……
“好吧,我不会碍你事儿的。”她愤愤不平地发出抗议。这一切着实荒唐透顶,于是我定下了规矩:
“凯特,你看,就这个星期而已,星期六和星期天。你肯定能回家去待两天吧?”
她干瞪着我,我也瞪着她。最终我败下阵来,因为这从头到尾都是对牛弹琴,真是荒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