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页)

她、我和安妮,我们围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候,莫琳显得一团和气,忙不迭的能干,还嘘寒问暖的,好像我不单是安妮最好的朋友,也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几个月前,我在同一个地方坐下来,之前我已经清理过了安妮的便盆,给她铺了床,带了些杂货给她,因为莫琳还没上门,安妮害怕被丢下没人管顾。我都做完一切坐下休息了,莫琳来了。她乐得让我做她的分内之事,因为她累着呢。她有四个孩子,丈夫身体又不好,她确实非常辛劳地工作。我早先问过安妮她手提包里钱的事情,安妮告诉了莫琳。这下莫琳背对我站着,煞有介事地给安妮切一块三明治,低声说:“我怕了你了。”这下又来了,另一种语气,我们很少用这样的口吻说话。这个时刻颇为有趣,原因是多方面的。这里头全然不见我们平常的关系,平常我们无非就是两个忙忙碌碌的女人,因为一个不幸的老太太而碰到一起,帮老太太的忙,对彼此的能力和专长都习以为常了。我们此前相互说过的话—你好,萨默斯夫人—哦,你好吗,莫琳—哦,很好,好极了,萨默斯夫人,希望你也感觉神清气爽—这些废话,全都加到一起,也抵消不了莫琳低低的那声“我怕了你了”背后的含意,一丝一毫都抵消不了。她连着三四天都压根儿没上门,然后想起来她把安妮的茶叶啦,黄油啦,烟啦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这才过来一趟。看到我已经把安妮的窗帘布拆下来洗干净了,或者已经站在凳子上擦洗过窗户了,她开始仔细检查核对安妮的钱,有两个原因,一是看看钱有没有积攒到够她再捞上个几镑,二是这样安妮可能会注意到她的举动,说起“简娜说我应该不止这点钱”,然后她可以予以反驳。回家路上她会愤愤地思量,有可能怀恨在心,也可能惧怕这个从富足的浮华世界来的讨厌鬼。莫琳被指派来照顾安妮的时候,她看到了我在安妮的记录卡上标注的是仅次于亲属的关系。她已经听闻我怎么来看望安妮,身为安妮的朋友,我如何经常过来,一次不落。天啊,我其实也缺勤,和莫琳一样,但是安妮拿这话作为紧箍咒,像在施展法力:“简娜一次不落,她一直来的。”对着这个满不在乎又不老实安分的莫琳,安妮一脸严肃地说。

我是怎么在收音机店遇到安妮,和她回家,后来给她买东西,自此以后照顾她,这些情况都变成了安妮的“留声机唱片”之一,虽然我没听过,但是莫琳、维拉或者其他人都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了。

“我怕了你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几乎是压着嗓门,说出了她的真实想法。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继续安然地坐着喝茶。我该说什么呢?没必要怕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如果确实有所谓的棘手状况—我的天性拒绝接受这种事!—那我现在就身处其中。

首先,我现在对待安妮根本不像当年对待可怜的老莫迪那样,全身心彻底投入,为这份情付出真心。

我知道对一个老太太全身心投入是什么状态,老人的需求过于庞大,以至于你自己的需求退居其次,你整个生活都被吞噬了。我曾那样做过,有过那么一次经历。我并不感到后悔—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爱莫迪,我想人一旦用了“爱”这个词,那就是爱了。但我告诉自己,下不为例,因为虽然我喜欢安妮,但毕竟不爱她,所以我告诉自己,到此为止,不能更进一步。我和自己私下达成的这番协定意味着我不会插手干涉或者暗中捣鬼,比如打电话给维拉提议我们碰个头,然后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她最喜欢的家务帮手正擅自动用她所照看的无助老人的养老金,那可怜巴巴的一丁点养老金。我做不到,就是这么回事。此外,我和安妮坐在一起聊天时,了解到莫琳又还没做这个那个,这时候我自己产生的种种想法,都可以归类为“黑市”或者说“第二经济”[28]思维;在全世界范围内,那样的想法其实调动了多数老百姓的积极性,他们早就抛弃了我父母一辈原本会认同的、视之为绝对真理的诚实品质:“就算你就要饿死在破房子里头了,也万万不可偷窃,不可撒谎,不可揩富人的油。那样不对。”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切都似乎正陷入僵局,误入歧途;因为我们老百姓的钱都给铺张浪费掉了,而我们却无力掌控。

莫琳就是这种思路:老人家的养老金太低了,是这样吗?我认为不是!等她的房租、电费煤气费账单付清,我再给她买完一点食物以后,还可以剩下五镑,光景好一点的话能剩下十镑。要是有需要,那个萨默斯女人会给她买条裙子,还给她买背心和内裤;如果她缺毛衣的话,可以找福利机构;安妮楼上那个女人说过她有一双多余的拖鞋。再说了,安妮还应享受衣物补助金。我要确保她拿到资助,这样就能为我的罗娜再攒点钱,好让她在期中的时候和同学去布伦[29]玩。安妮手提包的侧袋里有十镑,都露出来一截儿了。如果我把那钱顺了,她根本不会注意到。我可以存入我们为度假而设的那笔款项里去。他们把国家的钱浪费在这些老人身上真是不像话。我倒不是对她们得到理应得到的东西有意见,如果安妮有任何需要,我保证满足她。眼下有个年纪很大的贝克夫人,我会和办公室说一声她的补助问题。依我看,她完全应该多得到一些。有机会为他们多要点补助的话,又何必白白浪费了呢。政府没做过别的事,净把钱浪费在各种稀奇古怪的项目上了。要是他们有个平凡的劳动人民来管事—哦,我可不是说我自己,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迫于生计要扳着手指头过日子的人,那就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浪费现象。他们在办公室里说要分配给我看护的那个可怜的老头儿,他快要死了,他叫什么来着?对,迪克·怀特。嗯,我绝对会确保他得到所有应得的东西。要是我下周前不把那笔钱存进去,我们今年就度不成假了。

今晚我和安妮坐下喝茶的时候,心里就在想,我眼下正在做的事情,或多或少和恋人理查德为他母亲所做的一样。不过站在安妮的小屋里这个角度来看(尽管这里打扫过之后显得整洁像样,却有股老人味),理查德和我—我们这样的人大概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想到我们如何走遍伦敦,从格林尼治到里士满,从海格特[30]到码头,想到我们如何一时兴起就进剧院看戏,或者预备走上个十英里;想到我们在一起时的绚烂多彩—这一切都逐渐淡去,变得微不足道,幻灭为空无。我坐在那儿,恰好有个廉价的合金把手对着我们,这时我看见安妮衬衫前面有食物残留的印渍,一边听着她怨叹发牢骚;而简娜和理查德这对情侣已经手牵手走开了,这两个身手矫健的探险家—从这个封闭逼仄的房间里窥望,我们俩仿佛就是那副样子,根本就是幻象,只是两个放纵的人在游戏人生。不过我们并非如此,到底我们都在勤奋努力地工作。脑海中,我把自己复原到那个时刻、那个地点的那个女人,简·萨默斯,在汉普斯顿草原上踏步走过,有理查德陪在身旁,而阳光洒在他们背上:我选择回忆起那个美妙的夏日一周,感觉似乎已经很久远了—在突如其来的一股充满爱与幸福的暖流中,我体会到了与理查德在一起的真谛,可以简单却又到位地表述为:我们彼此毫无保留,无所不谈,仿佛我们这两个生命,长久以来便于冥冥之中向对方奔去,终于在图腾汉厅路地下,以意外小插曲这般滑稽而不可思议的方式相聚到一起,随身带来的丰富馈赠原本也是遁于无形之中,像是河川的深流不懂浮木的逡巡不前,那是远处深山洪水带来的翠绿枝桠,挟裹着不为人知的什么东西—丝绸?书籍?北印度来的异香茶叶?来自某个热带丛林,最终立足扎根于北欧花园的奇花异草?—栖息在一根直立原木上的十七只瘟头瘟脑的小鸡,一匹溺水马,从哪个风蚀的山坡上冲刷下来的晒得褪色的古代恐龙骨骼。这些林林总总的物事由山洪裹挟着远道而来,卷入河流的横面,轻轻朝上一激荡,落在白沙滩上的时候变成了褐色泡沫,而河流平素都是波澜不惊地淌过,朵朵浪花微微顶着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