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6页)
安妮这套新公寓房的另一个房间在后面,她一步都不肯踏入。她只在前面这个房间居住,把便桶搁在床脚。护士每周来给她洗一次澡,来的时候总是请求她到浴室去舒舒服服洗个澡,她说总有一天她会去的。护士搬进来一个澡盆,安妮赤身裸体地站在炉火前,在澡盆里由着护士给她洗澡。
她的衣服在奢华气派的椅背上越积越多,她得从中挑出要穿的几件。她一日三餐全都在窗边吃。在她的想象当中,她还是住在自己家里,但事实上,她那房子现在住了一户单亲家庭,家里两个孩子都还小,所以孩子家长对那么多层楼梯很是头疼。
待安妮喝光了保温瓶里的茶以后,她就等着楼上的女人去上班路过她这里,那女人会进来帮她倒杯茶。她们会兴致盎然地聊个一会儿,然后人家嚷着“安妮啊,我得走了,要迟到了”,而安妮叫道:“哦,你好吗?你收到你侄子的来信没有呀?”妄图留住她。但茅特夫人匆忙离去,留下安妮自个儿火冒三丈地坐在那儿,像是被抛弃了。她小口地啜着茶,以便能够多喝一阵子。
“现在开始我这一天又是一个人了。”她鼻子里哼哼出气,走到餐桌边吃早饭,不停地吃吃喝喝消磨时间。家务帮手带到这个胖老太太房间里的食物多得足够养活一家人,但安妮闲得无聊,竟然全都吃光了。她呆坐着,拉开窗帘,丢出去一些面包渣喂麻雀,这些麻雀逗得她很开心,她还伸长了脖子去看隔壁的猫咪是不是出门爬到了围墙上,能不能把它骗到屋里来呢?路人都急着赶去上班,而她坐在黄色的窗帘后面,半遮半掩的,观察来又观察去。这时候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安妮听到外面那道门猛地一关,公寓的门砰的推了进来。是那个活泼的小护士,上门给她配药来了,药都藏在后面那个房间的某个地方。安妮有一次甚至还大费周折走到那里去找,想要把药都丢掉。她恨透了药片。她不停地抱怨,说那些药让她神智不清,稀里糊涂,让她感到麻木,她说她根本不想吃药。但是“他们”让她吃下去。小护士的黑眼睛闪闪发亮,脸颊红润,一头鬈发黑油油的,就站在她边上。“现在呢,安妮,吃两片药。”“我不想吃。”“可医生说你必须吃呀。”“这药有什么用呢?”
“治你的心脏。”“我心脏哪里不好啦?”“哦,是医生说的呀,亲爱的,你知道的呀。既然他说是你心脏有问题,那就是心脏的问题。”对于那些不太喜欢这一把把药片的护士们来说,他们也是不得不逼着可怜的老家伙吞下去。安妮总共吞了六颗药,两颗治心脏,两颗治水肿,还有两颗用来中和前面四颗药的副作用。就在安妮嚷嚷着“那坐下来喝杯茶,歇歇脚”的时候,这个讨人喜欢的护士就已经走出去了:“今天不成,安妮,我不行,我除了自己分内的活儿,还得帮别人分担呢。”然后砰砰两下,两道门都关上了,安妮看着这姑娘匆匆离去,人家都走到围栏后面了,自己还在朝她挥手告别。安妮坐着打嗝,心里很气,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因为她知道生气也于事无补。在他们派护士每天上门来保证她吃药以前,她曾经把药都丢进马桶,塞进手提包最底下,或者藏到抽屉里,可他们总会发现,知道在她的私人物品里头四处搜查。唯一一个不说“为什么你要扔掉你的药片”这句话的人,就是简娜,而且安妮知道简娜怎么看待所有这些药片,哦,我又不是傻子,我能看明白她的表情,我能看懂他们的所有表情,他们以为我呆头呆脑的快死了,才不是呢。
安妮的椅子边上有个钟,但她尽量不看。这才上午九点,她好像已经起来转悠好几个小时了。她找出一些巧克力,一点一点地啃着,药片害得她嘴巴发苦。现在她困了,但是又不敢睡,因为要说有什么叫她害怕的事,那就是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开始胡思乱想,想她的生活,想生活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她拉扯着自己走到便桶上,完事了一身轻松,随即合上便桶的盖子,走回到大扶手椅,等看到另一个不认识的护士站在自己身旁的时候,她都快睡着了。护士说是来给她洗澡的。安妮喃喃自语道:“我不想洗澡。”“哎呀,你就是得洗澡了,” 护士说,“我的任务单上写了,你这里有个浴室。”“我在这个房间洗澡,”安妮宣布说,一有争论,她的劲头就上来了,“如果你要给我洗澡,那你就应该带个澡盆来。”护士对老人家专爱唱反调的情况早就习以为常,她站立的时候用手指头掐住两侧胯部,好像中间有个喉咙似的。安妮和她大眼瞪小眼,久久不肯相让。护士意识到这个顽固的老太太是不会退让了,于是恼火地嘟哝一声,听起来和安妮的嘟囔不无相像,然后快步走开,到厨房把水壶搁到炉子上。可以有热水,但只在有特殊需要的时候才会烧。安妮一直讲,我从来没有总备着热水,为什么现在就该要有啊?水壶烧热以后,澡盆里倒满温水给端了进来,报纸已经在安妮吃饭的桌子上铺好了,不论是寒天还是暑天,安妮都自己脱光衣服,因为她真不觉得冷。在供暖不足且不均的房间里经年累月住惯了以后,安妮对寒冷有了免疫力,我们这些指导她、监管她的人,站在一旁穿着大衣和羊毛衫都还瑟瑟发抖,而她可能只穿件棉开衫安坐着,还说想把电暖炉调低一挡,她觉得太热了。护士给安妮洗起澡来动作麻利,但是对这副白白胖胖的柔软肉身可一点也不温柔。安妮赤身裸体站着,因为她胖得好看,皮肤尚未松弛,全都是养眼的涡旋和曲线。“你的干净衣服在哪儿呢?”护士总算开腔问了,因为生气,所以之前一言不发,就是不跟安妮聊天,吊足了她的胃口。安妮说:“我能自己穿衣服。”尽管她的信息卡上写着她不能。她一丝不挂,摇摇摆摆地靠着助行架走到大扶手椅旁边,穿上一件其实带着汗臭的背心和一条不知道干不干净的底裤。护士耸耸肩,捡起安妮丢下的衣服,飞快拿走澡盆和毛巾,把这堆东西丢到隔壁,留给家务帮手去应付。安妮还没来得及叫嚷说喝杯茶坐一下吧,她就说“再见,我走了”。
安妮一看,这才十点钟,真是难以置信。她已经不困了,打了个哈欠倒是想喝茶了。之前这一番折腾下来,她觉得有点疲惫,就不动弹了。她听听广播,等待家务帮手的到来。她知道简娜从不在早上过来,也就只有安妮生病的时候才破例。所以这表明如果她想来的话,早上还是可以来的。但家务帮手没来。这下安妮开始因为自怜和孤独而浑身乏力了。成天孤零零地坐在这里,什么指望都没有,他们会有什么感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