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社发展出了新事物:政治。(第6/7页)

杂志社里的年轻人以可爱的漫不经心待我,这是办公室里的新风格——肯定不是我的,它是从哪来的呢?做事的效率都降低了,草率马虎。他们又开始集会了,午餐时间、咖啡时间。“哦,对不起,简娜,我们在开会。”

“祝你们愉快。”我说,这个斗争我放弃了。他们无一例外全是革命者,这帮受过良好教育、收入丰厚、营养充足的年轻人,他们像我一样,花在衣服上的钱足够养活一家子。我对他们说,唔,革命之家还是包含多处宅邸的,他们嘴巴上都表示觉得这话很有意思。

迈克尔和他的伙伴们全身心“投入”,认真研究洗脑技巧,宣传、使用口号、劝人皈依,等等。当然了,研究的角度是,如果这些玩意儿用在了他们以及他们的同志们身上,该如何对抗。

我说:“但是你们似乎没有考虑过,你还有你的手下,会把这些东西用在敌人身上——很可能就是我的身上?”

“哦,简娜,别这样。”

“不,要不是你和你们一伙有很大的可能获得权力,”我说,“我倒是会觉得这挺可爱的。当然了,你们谁都熬不过十分钟。第一波就要被淘汰掉。”

“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我们真的是。”

“一个个的浪漫主义者。浪漫主义对于新统治阶级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的特质。”

“啊,你自然是了解浪漫的啦,”迈克尔说,挥了挥《马里波恩的女帽工》的校样,杂志社上上下下都在兴致勃勃地读它,“但是为什么不写一本关于他们的严肃小说呢?他们受到了那样的剥削和压榨。”他提高声音。

“这就留给你做了。”我说,“在我看来,事实叫人无法忍受,我们承受不了,只好将它美化一下。”

“逃避主义者。”

可我把我那本严肃著作《时尚变化》的校样拿给他,他却没有读。这是因为,我知道,他需要把我归入这样一个类别:无法面对现实的老龄保守派。

莫迪生病了。她看起来情况很不好。她坐在我对面,大白天也把窗帘拉上,不让我看到她的脸。但她改变坐姿的时候,我能听到她喘气,看到她抬手护住肚子。她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好像那是毒药似的,然后突然又一杯接一杯地灌,好像可以用它冲走什么。

过去的一年,我一直在找医生给她开药,但是医生只能估摸着开,因为她不肯去看病。她不肯去。

今天我对她说:“莫迪,你应该让医生看看。”

“如果你们已经这么决定了,那我就照指示办。”愠怒。

“不,去不去由你决定。”

“那只是你说的吧。”

我意识到她其实是希望我请医生来的,但是不肯这么说。他会开新药片吗?如果某个独裁者想要征服一个民族的话,他只需要上电视荧幕说,好,都给我听好,现在你们该吃小白药片了。乖乖地给我吃小白药片,亲爱的……

如果你问安妮,你问伊莉莎,你们在吃什么药?她们从来不会想到要这样回答:我在吃硝基安定、安定、戴奥辛、速尿灵,她们都回答说,是一种黄色的大药片,白色的小药丸,粉红的药片,上面有一道蓝色……

今天医生来了。我不在场。莫迪说:“他说我得去再做个检查。”

“我陪你去。”

“随你的便。”

今天我带莫迪上医院。我帮她填了表。她声明不希望接受检查时有学生观摩。轮到我们的时候,他们先把我喊进去了。一间有许多窗户的大房间,权威之桌,大牌医生,一大帮学生。他们年轻无知的脸……

“不让学生见病人,那我还怎么教他们?”他问我。

我回答:“那样她受不了。”

他说:“为什么?我觉得这不算什么,而且我敢肯定要是你生病了,你也不会觉得那有什么的。”

这简直蠢透了,我都懒得理论。“她年纪太大,还很害怕。”我说,不再解释。

“哼!”然后,他对学生们说,“那看来我得请你们出去了。”

这是暗示我该退让了,但我才不准备让步呢。

学生们离开,房里留下那会诊医生,我,还有一个年轻的印度人。

“你得容忍我的助手。”

莫迪在护士的搀扶下慢吞吞地走进来,不抬眼看我们。她被安置在我身边的椅子上。

“你的名字?”大牌医生问。

莫迪没有抬头,但是在嘟囔。我知道她在说自己看到我在表上填了她的名字的。

“你感觉怎么样?”大牌医生问道,声音洪亮,吐字清晰。

现在莫迪抬起了头,瞪着他,满脸诧异。

“你哪里痛吗?”医生问。

“我的医生说我得上这儿来。”莫迪回答,又害怕又愤怒,浑身发抖。

“明白了。好吧,拉乌尔医生会替我给你做检查,检查完了以后你再回到这里来。”

他们带我和莫迪去了一间小房间。

“我不要,我不干。”她恶狠狠地对我说。

我自顾自地给她脱掉外套,我和医生一样恃强凌弱,然后一股气味扑鼻而来。唉,我要是能习惯它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接受检查?”她抱怨,“这不是我想要的,是你们大家想要的。”

“既然来了,不如就让他们检查检查嘛。”

我脱掉她的裙子,看到她的内衣又脏了,我知道这是今天才换上的。她直哆嗦。我把她的衣服全脱了,只留衬裤,然后拿医院的大号病员服把她裹上。

我们等了好长时间。莫迪直挺挺地坐在检查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墙。

印度医生终于进屋来了。很可爱的人。我喜欢他,莫迪也喜欢他,耐心地躺了下来,容他细细检查。(福勒太太,我们躺下好不好?我们翻个身好不好?我们咳一声好不好?我们屏住呼吸好不好?这是个标准用语,侮辱人,各个医院和养老院里所有和老人打交道的人都用,把这些老人当孩子对待。)他听了她的心跳,听了好久她的肺,然后他伸出他棕色的手,十分轻柔地摸她的肚子。一丁点小的肚子,不知道她吃的东西都上哪里去了。

“那里有什么?那里有什么?”她恶狠狠地质问。

“到现在为止,在我看来,什么都没有。”他微笑,令人愉快。

突然,大牌医生大步走进来。他吼道:“你把食道X光片交到档案室去干什么?我现在要用。”

印度医生站直身子,看着老板,莫迪的身子横在他们之间,他棕色的手还在她的肚子上。

“那看来我弄错您的意思了。”他回答。

“不称职就是不称职,别找借口。”

突然,莫迪开口:“你凶他做什么?他是个好人。”

“他也许是个好人,但是个很糟糕的医生。”暴君说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