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路德维克(第2/3页)

出了医院的墙,我们很快走到个新楼群附近,楼房一幢又一幢地矗立着,毫无章法,不曾夯平的地面上满是尘土(没有绿草坪,没有人行道,没有路)。这一群楼与周围一望无际的平野相伴,很难看。我们跨进一道门,踏上一个过于窄小的楼梯(电梯不运转),在四楼停下,我看到门牌上有考茨卡的名字。穿过门厅,我们就到了屋里。我的满意程度超出了预期:一张宽大而又舒适的双人沙发床占着一角;床头有一张小桌,一把扶手椅,一个大书橱,一架留声机和一台收音机。

我向考茨卡称道一番他的房间,问他浴室怎么样。“谈不上漂亮。”他说,很高兴我所表示的兴趣,让我到门厅那儿。浴室的门正开着,浴室虽小却讨人喜欢,有浴缸,有淋浴喷头,有洗脸池。“看得出,你的住处真是好极了,我想起一个主意,”我说,“你明天下午和晚上干什么?”

“咳——”他不好意思地抱歉道,“明天我一整天都值班,到快七点才能回来。你晚上没有空吗?”

“我晚上可能有空,”我回答,“不过你回来以前,能不能把这套小居室借我用一个下午?”

我的问题使他很吃惊,但他马上(似乎怕我怀疑他不肯帮忙)对我说:“很乐意,你随便用。”好像为了表明他绝无追问我借房动机的意思,又连忙说:“你要是住宿有困难,可以从今天起就睡在这儿,因为我明天早上才回来,甚至明天早上也不见得回来,反正我要直接去医院。”

“不,这倒不用。我已经在旅馆住下了。只不过我的房间太差劲,明天下午我需要一个舒适的环境。当然,不是为了我一个人待着。”

“对了,”考茨卡微微低下头说,“我想是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很高兴能帮你点忙。”然后又添了一句:“当然,我是希望能真的帮上忙。”

说完,我们在小桌边坐下来(考茨卡已经备好咖啡),又闲扯一阵(我坐在沙发床上,高兴地证实了床很结实,既不塌陷,也不吱呀吱呀叫)。考茨卡这时说,必须得回医院去了,他匆匆向我交代家里几件事项:浴缸的龙头要拧紧;和任何其他地方都不一样,标着“冷”字的水龙头是供热水的;留声机的插头塞在沙发床底下;小柜子里有一瓶刚动一点儿的伏特加。接着,他交给我串在一起的两把钥匙,并指给我看哪一把是底下大门的,哪一把是屋门的。我一生不知换过多少张床睡,所以总是对钥匙刮目相待。这时,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喜滋滋地把钥匙揣进了口袋。

考茨卡临出门时对我表示,他衷心祝愿他的房间能使我“成就真正的好事”。“会的,”我对他说,“有了它我就可以完成一个美好的拆台计划。”“你认为拆台也可能是美好的吗?”考茨卡说。我这时心里暗暗发笑,因为透过这个问题(口气虽然平和,但问题却有锋芒),我已经分毫不差地发现他还是十五年前那样(既亲切又招人笑),还是我第一次认识时的考茨卡。我反驳他:“我知道你是在上天永恒的工地上,当一个老老实实的徒工,一提拆台你就不高兴。但我算什么呢?我又不是上帝他老人家手下的徒工。再说上帝手下的石材工如果在下界打造的建筑都能有货真价实的围墙的话,那咱们这号拆台派也就没有机会挖墙脚啦!所以,他们筑起来的不是什么墙,不过是样子货罢了。拆摆设也是件挺对的事呀!”

这是我们当年分手时(可能是九年前)的话题(我们的分歧具有哲理讨论的色彩),我们两人谁都会意到这番话真正所指是什么,而且都觉得没有必要重开当年的舌战。我们这时无非是需要相互表白一下,我们两人谁都没变,都还是原来大相径庭的我们两人(在这方面我很喜欢考茨卡身上和我的不同,而且正因如此,我乐于和他争论,这样我就能顺便明明白白表示出来我现在是怎样一个人,我在想些什么)。为了消除我对他的最后疑虑,他回答我说:“你刚才的话再明白不过了。但是请你告诉我:像你这么一个怀疑一切的人,你又怎么有把握看出来这墙就一定是样子货呢?你挖苦别人充满幻想,难道你就从来不曾怀疑过这些幻想真的就只是幻想吗?要是你自己错了呢?而假如这些幻想偏偏就是价值呢?那么你不就是一个破坏价值的人了吗?”他接着又说:“一种被搞糟了的价值和一种被揭穿的幻想都一样可怜,它们很相近,两者太容易被混为一谈了。”

当我陪着考茨卡穿过市里回他的医院时,心里确实感到身边就是从前的那个老朋友。他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拼命拿他的真理来说服我,即使现在,在这新住宅区爬光秃秃的坡路时也还是这样。考茨卡很清楚第二天整个晚上,我们有的是时间,于是他很快抛开哲学,转而谈起琐事。他再次问清当他明天七点钟回家的时候,我一定在家等着他(他没有别的钥匙),又问我是不是真的不缺什么。我摸摸脸说,我该去理发店才是,因为讨厌的胡子又长出来了。“好极了,”考茨卡说,“我让你好好刮一次胡子!”

我对考茨卡的荐举没有推辞,由着他把我领进一家理发小店,三面镜子前安着三张大转椅,两张已经坐了人。他们的脑袋后仰着,满脸是厚厚的泡沫。两个穿着白褂子的女人正俯身向着他们。考茨卡走近其中一个女人,在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这个女人在一块毛巾上擦了擦她的剃须刀,朝着店堂后面喊了一声,一个穿白罩衣的姑娘走出来,去照料那位被撂在椅子里的先生。考茨卡打过招呼的那个女人朝我微微一点头,用手招呼我去坐在那张空椅里。考茨卡和我相互握手道别,然后我就坐下,把后脑勺搁进支撑脑袋的垫子上,由于我多少年来不爱在镜子里看我自己,目光便溜过面前的镜子,抬头无目的地望着用石灰水刷白的天花板,上面斑驳陆离。

我的眼睛盯着天花板,连我在脖子上感受到女理发师的手指时也没动弹。她把一块白布的布边塞进我衬衫的领子里,然后她退后一步,我只听到剃须刀在用来磨快刀刃的皮条上来来回回蹭动,而我懒懒不动,沉入了身心完全放松的那种舒坦之中。一会儿以后,我的脸上感觉到湿漉漉的手指在给我涂抹滑润的剃须膏,我顿时发现这是一件古怪而好没道理的事情: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她跟我无亲无故,我与她毫不相干,却来温柔地抚摸我。女理发师抹完以后,又拿起一把刷子开始抹肥皂,于是我的脑海里浮起一个形象(因为即使在休息放松的时刻,思想也并不停止活动):我成了一个毫无防卫的祭品,完全任由一个正在磨砺手中剃刀的女人的处置。由于我似乎觉得身体在空间里化掉了,只有自己的面孔被手指摸来摸去,我很容易想象出她那双纤纤玉手,抱着我的脑袋(把它转来转去,抚摸着),似乎它们并不把我的脑袋当做是连在身体上的,而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东西,好让在旁边小桌上等着的那把快刀来最后使它达到完美的独立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