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路德维克,埃莱娜,雅洛斯拉夫 17(第2/4页)
他耸耸肩;我建议来点伏特加,他拒绝了,说他还要开车,法律禁止驾车者喝任何酒精饮料。他加了一句说不管怎么说,他很高兴看着我喝。我那时一点也没有喝酒的欲望,但由于不想拆开眼前这封信,也就什么都可以喝了。我请正在旁边经过的服务员给我送一杯伏特加来。
“埃莱娜有什么事要我做,您不知道吗?”我问。
“我怎么会知道?您自己看信!”这是回答。
“急吗?”我问。
“您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怕路上有人行劫,人家还让我先把信背熟了,是吗?”他说。
我用手指头拈起信封(还带着印好的公文落款:地方委员会),后来我把它放在桌布上,我的面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说:“真可惜您不喝点儿!”
“说到底这也不是为您好么,您的安全……”他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确实话中有话:小家伙是利用和我坐在一起的时候,要把回程路上的情况,有没有机会和埃莱娜单独相处弄个明白。他真是个好人;心里有什么全摆到脸上(一张瘦小、苍白、布着斑斑红疙瘩的脸,短而微翘的鼻子);可能也算是一张透明的脸,因为它无可救药地显得稚气十足(之所以无可救药,是由于五官线条超乎寻常地纤细,即使往后年龄增长了,也绝不能增添什么阳刚之气,老年时候也会是一张老小孩的脸):这样一张孩童脸是难以让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得意的,所以他只有费尽心机去掩盖它(就像以前那个毛头指挥官装腔作势一样——啊!那皮影戏总也完不了!):如在衣着上(方肩的皮上衣,合身而且剪裁很好);在举止上(站得很挺,有时故意做出一种随随便便、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略显俗气)。这种处心积虑的伪装又无时无刻不在露出破绽:小伙子常脸红,嗓子压不好,稍一激动就粗细不定(一接触我就注意到这一点),他既掌握不好眼神也掌握不好手势(起初他大约想对我表承,他根本不稀罕知道我是否会坐他们的车一起回布拉格,然而我刚对他说我要留在这儿时,他的眼神过于明显地大放光芒了)。
当心不在焉的服务员往我们桌上放下两杯而不是一杯伏特加的时候,年轻人摆了摆手,说没关系,他陪我喝:“我总不能让您一个人喝吧!”他拿起杯子,“那么,祝您健康!”
“也祝您健康!”我回敬道,而且我们碰了杯。话就谈下去了,我得知小伙子估计再有两小时动身,因为埃莱娜打算在现场重听已经录在带上的内容,必要的时候还要录她自己写的东西,一定要在明天一早全部都能播出。我问他,跟埃莱娜工作,还顺当吧。他又一次涨红了脸,回答说她自己能干得不错,不过埃莱娜对同组的人有点太不体谅,因为她老是过了下班时间还要工作,才不管别人急不急着要回家呢。我问他,他是不是也急着要回家去。他说不,工作使他开心。然后,趁我对埃莱娜问这问那的时候,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盘问起我来,似乎不过是顺便提起一样:“说起来您到底是怎么认识埃莱娜的?”我告诉了他。他还想知道得更多些:“埃莱娜挺棒的吧,啊?”
特别是只要一提到埃莱娜他就显得很高兴,我认为这也是出于他的掩饰,因为估计大家都知道他对埃莱娜一厢情愿的爱慕,他得使出浑身解数来避免单相思这个不光彩的帽子。即使我对他泰然不惊的样子不足全当真,但至少大大减轻了我面前这封信的分量,所以我还是把信拿起来,撕开了封口:“现在我的心灵和肉体都没有理由再活下去……我对你说永别了……”
我赶紧招呼正在园子那一头的服务员,大声喊道:“结账!”他朝我点了点头,但仍走他的路,在走廊上立即不见了身影。
“快走,没时间耽搁!”我对小伙子说。我已经站起来,穿过花园;他跟着我。我们走过过道,到了餐馆大门口,服务员也只得跟在我们后面追来。
“一份牛肉,一个汤,两杯伏特加。”我嘴里说。
“出什么事了?”小伙子畏畏怯怯地问。
付完账,我让他赶紧把我领去找埃莱娜。我们走得很快。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一直追问着。
“远不远?”这回是我问他。
他指指前面,我跑了起来。区文化委员会在一所简单的平房里,白色的石灰墙,一个门和两扇窗。我们进去;这个管理机构够寒伧的:窗下有两张并排放的办公桌;一张桌子上有一台录音机,一个笔记本和一只手提包(对,是埃莱娜的);两张办公桌前有两张椅子,一个角落里有个金属挂衣架。上面挂有两件风雨衣:一件女式和一件男式的。
“就是这儿。”小伙子说。
“她是在这儿把信交给您的吗?”
“对。”
可是这会儿,屋里空空的,急死人;我叫道:“埃莱娜!”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虚,那么急,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没人答应。我又喊:“埃莱娜!”
小伙子问我:“她会……?”
“看样子像。”我回答。
“她在信里说了吗?”
“可不是。”我说。“借给你们用的屋子还有吗?”
“没了。”他说。
“那么旅馆的房间呢?”
“我们今天早上已经退掉了。”
“那她肯定就在这儿。”我说。我听见小伙子嘶哑的声音哽噎地喊,“埃莱娜!”
我推开进里屋的门;也是一个办公室:写字台、纸篓、三张座椅、一个柜子和一个挂衣架(跟外面一间屋里一模一样:金属的柱架由三条腿支着,顶端分成三叉;上面什么衣服也没挂,它模模糊糊和个人影差不多,显得孤零零的;光秃秃的金属柱和滑稽地向上伸出的胳膊让我越看越着慌);除了桌子上方有个窗户外,就只有上面一无所有的几面墙壁,没有门,可这座小平房就只有这两间当办公室的屋子。
我们回身进了第一间屋子;我抓过笔记本,翻阅起来;上面的字迹十分难认,内容是众王马队的一些描述(按照我强认出来的字判断);没有什么别的或类似永别的话。我打开手提包:里面一块手绢、一个小钱包、一支口红、一个粉盒、两支散香烟、一个打火机;没有服完毒药的瓶子、管子什么的。我心急火燎地又细细分析思索,埃莱娜可能会选择什么方式,想来想去,只有服毒最可能;可总得留下哪怕一个小管小瓶的。我去衣架那里掏埃莱娜的风雨衣的兜:全是空的。
“她不会去阁楼吗?”小伙子忽然不耐烦地问,他估计我在屋里也搜不出什么名堂来——尽管我的寻找才花了几秒钟。我们跑到过道里去,那里有两扇门:一扇上面三分之一是玻璃,不看就知道是一个后院;我们推开更近的那道门,眼前出现了一个阴暗的楼梯,梯级上满是灰尘和煤黑。我们往上爬;屋顶上惟一的天窗(肮脏的玻璃)只能透过模糊的、青白色的光来。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物件(箱子、园丁用的工具、镢子、尖嘴锄、耙子、一大沓一大沓的文件、一张散架的破椅子);我们磕磕绊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