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王子与明公主(第8/10页)

冬天,从近邻的城邑移居来的人增加了,河岸上挖掘了众多的住房,一到夜里,从王子的宫殿可以看到万家灯火,仿佛这里就是大和国的都城。

有这么一天。

每年冬季宫殿的后山应该飞来的大鹰,今年冬天却没有飞来,这使邑人们感到奇怪。他们本以为骄傲、并用多种歌谣加以赞美的巨大的雄鹰,尾羽黑亮如漆,是世上无与伦比的尊贵的鸟类。大鹰搏击的羽音使得整个竹林震颤,尖厉的嚎叫直上青云,地上的野兽尽皆奔逃,山野一时变得寂悄无声。石木听到这件事便对邑人们说,大鹰或许慑于轻王子的威势而没有出现。尽管如此,该来的没有来,这在邑人们心里总是留下阴影,渐渐地,渐渐地,在他们之间培育了异样的激情。

春天脚步蹒跚地悄悄到来了。一天,邑人们终于从大海方向看到一只大鹰,眼睛雪亮,高耸双肩,展开两翅,像翻卷的波涛,自高高的云天飞翔而来。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计,个个跑出家门。于是,室内的石头、粗金碎屑狼藉满地,昼间的炉火白白燃烧。

邑人们男女老少手拉手,披散着头发,异口同声地又叫又唱,沿着沙碛奔跑过来。新入伍的兵士停下磨刀的手,不知出了什么事,抬头望着天上。高寒的天空一派晴明,枯叶色的山巅,春云如棉,缓缓飘流。

鹰声嘹唳,撞击着人们的耳鼓。孩子们抓住母亲的衣裾不放,老人拄杖而立,仰望天空。大鹰由高高的蓝天闪耀着辉煌的羽翼,斜斜地飞旋下来。不久,邑人们骤然一惊,面色苍白。原来这只鹰同往年明显不同。

河畔上有一棵亭亭如盖的松树,大鹰站立在松树梢头,同往年的黑鹰迥乎相异,长着一身雪白的羽毛。邑人们惊呆了。雪鹰庄严地梳理着羽毛,它已经不再嚎叫,也没有振翅飞走的样子。

——王子也仔细看到了这种奇异的现象。一夜无眠的明公主这时却悄悄进入了梦乡。王子站在床帐之外,眺望山谷间的风景。蓦然间,那里出现了异常的情景,引得王子忘我地观看。然而,从这里望去,犹如一棵幼松的松树梢头,鹰的姿影恍惚不定。只有沙碛地上因为恐怖而呆立不动的一群邑人,却显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身影仿佛被咒语钉住了,纹丝不动。离开那里不远,河水梦一般灼灼闪耀,泱泱流淌。

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出。

无疑,这种巧妙的时刻,无限悠然地降临在众人的头上了。

“我的圣主……”王子从背后听到了石木的声音。王子转过头,连前额都变得苍白了,他喊道:“谁叫你来的?为何没有获得允许就闯进我的宫殿?”

“我的圣主……”石木嘴里不住祝福着什么,脸上毫无惧色,显露出滑稽而又庄严的微笑,“我打算明天就引兵出征,如何?”

王子瞠目而视,这种出乎意料的请求听起来就像命令。近来,石木屡屡召集兵士长官开会,城里头一天到晚一片嘈杂,室内的响声彻夜不断,使人感到早晚要发生什么事情。然而,这些现象对于王子和公主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到昨天为止,臣下一直待在海港,察访了一排排新造的皇家木船,同时也察访了兵士乘坐的战船。武器之类已经准备充足。军士数万,大和之国数万民众也将和我们站在一起。雪鹰降临是个吉兆,诸事都委托给我石木好啦。”

“不可!”

“我的圣主,邑人们已经倦于物事。丰苇原中国千万民众尽皆倦于物事啦。众不厌之时不可开战,而过度生厌之时也不可开战……就请交给石木吧。”

“不可!”

飘流的云层掩映的日影,使得室内如黄昏一般暗淡。身材颇高的石木臣下从未如此贴身站在王子面前。他双目灿灿,光芒逼人,口髯中雪白的牙齿咯咯作响,满脸堆笑。那副巍然挺立的姿势,似乎浑身孕育着使不完的力气。

王子的内心与其说憎恶,毋宁说充满揪心的悲伤。这究竟为什么呢?不知不觉,王子的声音低沉下来,用少年般的眼眸茫然地望着石木。

“安静……公主她在睡觉。”

对于王子的这句话,石木似乎没有听进耳里,他依然对王子报以紫铜般的微笑。

“明皇后已经知道出征的事,臣下早已向她报告过了,并同时劝她对某件事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某件事是指的什么事?你劝她要做的事很可怕吗?”

轻王子连珠炮般地追问石木,因气急被噎得喘不过气来。他的手不由抓住石木的衣袖,石木以奇异的腕力若无其事地甩开王子的手回答道:

“求她死——”

王子脸色苍白,像剥去一层皮。

他倒在明公主的卧床上,疯狂地摇撼公主的身子。公主腰间悬挂的铃镜频繁地响起来。虽然公主的身子流贯着活人的温热,但王子一时无法安定下来。

“公主……公主……”

明公主静静露出琉璃般的眼珠,接着,仿佛从水中仰望似的凝视着王子。

“啊,王子。”

公主的话语虽然很沉静,但却含着强烈的热情,那语调和诉说神谕时十分相似。她不像是谈论自己,仿佛是在讲别人的事,这就更使王子堕入一场噩梦,痛苦不堪。无疑,公主吞服石木臣下所奉“死的草籽”,寿命只能持续到明日黎明。王子听罢,和锥心的痛苦互为表里,胸中只能涌出狂烈的朗笑。一切都像一幅构思巧妙的绘画一样。王子有多少次受到这种明显的谋略的威胁啊!他之所以误以为梦,并非因为事情暧昧,而是因为这种谋略显得过于明澈,不是吗?转述神谕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吗?然而,只能这样。这就证明,当神开始急于完成计划时,便不再顾虑将非紧急之时所隐藏的内部构想显露出来,引导人按照神的意志行动起来。神的谋略是无比单纯的。这就连一切看在眼里的王子也亦步亦趋,急急奔向终点。

王子用颤动的手,徐徐摸索着公主的身子。

“没有任何变化,你还活着。你被石木的玩笑话欺骗了,‘死的草籽’就是长生的草籽。”

“假如这种毒是无效之毒,”公主目不转睛地望着王子,“假如我不死而永远长寿下去,道理也还是一样的。我服下‘死的草籽’,王子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世上的人也就不会相信。正因为如此,我服下的是‘死的草籽’无疑。”

“你是说不可挽回了吗?”——王子发出枯叶般干涸的笑声,“一切都能回到从前。已经消失的东西还会回归原处。”他转过头去,用压抑的沉静的语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