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5/12页)

她想到先生的手指瞬间接触自己手指时的感觉。这种事儿,平时吃早饭时也曾有过,本没有什么奇怪。但是刚才是在宽阔的餐厅、众多侍者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其感觉特别敏锐地刻印在心中。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常子仿佛感到自己的手触到了辛夷的硕大花朵。那是一朵雪白的湿漉漉的花朵,稍稍枯萎、散放着醉人的芳香。

……旅行的第一夜,常子做了种种可怕的梦。平素,她总是为无梦的酣睡而感到自豪,看来,无疑是长时间的火车旅行身子太疲倦的缘故。藤宫先生以世上可怕的姿影出现于梦中,紧紧追她而来。常子的睡眠被这种恐怖的梦境整个占据了。

这里是纪伊胜浦温泉旅馆的一个房间,不用说她和先生不在同一间屋子。常子的住房是小型的单间,地板下边紧连着大海,可以听到水波悄悄舔着海岸的声响。暗夜中听起来,仿佛一群舔动舌头的小野兽,正争争抢抢顺着地板下的廊柱爬上来。可怕,可怕,她在颤栗之中又睡着了。还好,早晨的时间大多在睡眠中度过了。

她被枕边的电话吵醒,先生告诉她自己已经起床了。看看表,六点半,房内已经洒满朝阳。常子连忙折身而起,洗完脸,迅速穿戴整齐,跑到先生的房里请安。

“啊,早安。”

先生轻快地打了声招呼。此时,桌子下面很不得体地隐藏着一件东西,紫色包裹的一端映入眼帘。先生仿佛正在翻检什么秘密的东西,常子的来访似乎太早了些,于不经意之中被她看到了。尽管这事不怪自己,但常子不愿站在和窥伺癖者同样的立场上,打算立即离去,但那样做也显得很不自然。

“看样子睡得很好吧?”

先生已经开始染发和剃须了,他用温和的男高音的嗓门问道。早晨,先生的声音十分玲珑,犹如黄莺一般。

“是的,不好意思,睡过头啦。”

“这很好嘛,偶尔睡过头没关系的。但是对于你来说,体谅别人还显得不够。如此慌慌张张跑到我屋里来,这是不合适的。我不会晕倒的,用不着那样着急。逢到这种时候,先打个电话来,说过几分钟后前来拜望。然后可以从容仔细地装扮一番,到时候再来为好。这是女人应有的心怀。”

“知道了,实在对不起。”

“知道了就好,今后当心就是了。《役者论语》中说:‘不顾对方,我自当之,谓之孤自当。’即使不是演员,普通人也应该以此为训,切实用心才好。因为,所谓侍奉,最后总以对象为本。”

“是的,今后注意,实在太难为情啦。”

听到先生一番训诫,奇怪的是,常子不但不生气,自己反而像个腼腆的小姑娘,极力缩小着身子,沉浸在可爱的幻想之中。一方面,她又联想到世间一般人都不会像她这样,这就更增加了自己的满足感。就是说,百货店年轻的售货员们,稍微吃了批评就立即请假休息,但自己却很自负,因为她确信自己是无法替代的存在,即便挨骂也感到高兴。

这样一想,常子对于先生绝不可窥视的心底,不由得倒很想窥视一番。他对她那样严峻,是出于爱情,还是单纯的批评?打乱先生平静心情的祸首如果是常子,那么,他为何不让常子离开,反而邀她陪伴自己旅行呢?

“刚才我租了船,吃罢早饭想围绕海岛转一圈儿。”

过了一会儿,先生说道。

借此机会,常子也可以出外观望景色,当然,那博大的风景远非常子的小屋子可比。盛夏的大海,光耀夺目,令人目眩,但这一带是深入陆地的港湾,看不到一片水波。正对面海岛的前边,漂浮着海女采珍珠的筏子,左侧北面的尽头是海港,从那里不断传来小汽轮的颤音。海湾对岸的山峦,包裹在浓丽的绿色中,海拔八十米高的山顶架设着电缆车。山巅的展望台一带,绿色剥脱,露出了红土。

湾口在南边。那里的海面飘荡着云层。海岛竞相耸峙,远方的洋面云影浮动,看上去像惨白的面颜。

常子因为身处歌人的末席,因而她不便轻易吐出“啊,真是好景色”之类轻佻的赞词。想到长年累月待在本乡区晦暗的住宅里,回忆犹如一缕煤烟,面对今朝的大海,为了尽量储备眼前的美景,她深深吸了口气。

这时,两位女佣端来两份早餐。

“唔,我来伺候先生。”

常子特意强调了“先生”二字,打发走了女佣。她动作娴熟,举止得体,这次先生没有再说什么。

吃完早饭,出海之前,出了点儿小岔子。旅馆里拿来几枚硬纸板要先生题词,惹得先生心情不悦,常子必须去会见经理,向他表明先生不愿做这类事情。

租来的这只小小的游艇,穿过映着汤羹一般浓绿的岛影的水面。先生和常子离开海湾,转向西边。旅馆的伙计做向导,他不时喊叫着,声音混合着机器的轰响,常子对于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也不知道这个叫什么名字,那个叫什么名字。

有长着几棵松树状如鬣毛的狮子岩,有生着双峰的骆驼岩。那些岩石耸立于外海各处,比起海湾内部,那里波高浪险,无人居住,一半露出海面,一半沉于水底。那些岩石,你想什么它就像什么,不想什么就不像什么。那些随意起的名称所蕴含的风情,使人感到多么怠惰和扫兴啊!所谓名胜,大体上都是如此。常子想起自己的过往,夫妇这一名称,也和狮子岩、骆驼岩一样,只不过是没有缘由的假托。与此相比,先生和常子的关系,是一种不合乎任何称呼的真实,既不是半浮半沉的岩石,更不是供人眺望的景物。

远方可以看到经常捕猎鲸鱼的岬角,船又回转向着东方,来到湾口附近,钻进了一座名叫“鹤岛”的挺秀巨岩阴森森的洞门。

先生用手使劲儿支撑着船舷,看样子就像小孩子一般,在船上显得很快乐。他喜欢小型而温馨的带有一定危险的游戏。钻进洞门时,上涌的波涛撞在船底上,那柔和的冲击,或许是先生本人对一直阴沉的学究生活的一次小小的报复。先生在陆地上不分昼夜地思索,潴留于心中的一汪黑水,被这小小的复仇的冲击搅乱了,眺望着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想必很快活吧。

这样一想,常子再也不便跟先生搭话了,她双眼直视着海景,东方的巉岩怪石越来越多,那些聚集于遥远的海岬周围的岩石,包裹在海上的烟霞之中,令人联想到神仙居住的岛屿。

“要到哪儿去呢?”

常子第一次开口了。眼下,船上坐着先生和常子,仿佛感到进入了无何有之乡,经历过长久的艰难和辛苦之后,正在接近没有任何丑恶的世界。丑恶?如今,常子清晰地从先生和她自身的丑恶中苏醒了。不管在谁眼里,他们都不是美好的一对儿,假若想象着用“情色”二字将他们结合在一起,那么谁听了都会背过脸去的。当然,先生让常子陪伴自己旅行,心里明明知道这一点。在情事方面,同他们的真实心境一样,是需要别人投以赞叹的目光的。六十年的生涯中,这一愿望多少次深深啃咬着他的心。先生爱美超出常人一倍,毫无疑问,只有他和常子二人单独在一起时,才能品味到身处世界另一面的优游自得。在这种轻松的心境里,自己同美没有任何干系,因而丝毫不必担心会伤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