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第2/5页)
妻子呢?尽管一开始给警察一个下马威,但看到问题转移到丈夫身上,便气呼呼地沉默不语了,但还是不肯离开。她衣着素朴,似乎诸事都无关紧要。她的表现根本不像一个立志要做歌剧演员的女子。
她只是一味地闷闷不乐,到头来也不再考虑警察的态度正是由于自己所引起的。她有些焦躁,想尽早结束这场关于孔雀的谈话。她时时含着轻蔑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瞅着这两个拖泥带水的男人一问一答。
临走时,警察从沙发上站起来,环顾着周围,突然说:
“挺爱搜集珍品的嘛!”
“全是父辈搜集的一些破烂。”
富冈没好气地回答。凡是同案件无关的话题,总得千方百计讨好对方,警察对自己的这种职业似乎感到有些可悲。他想让对方明白自己也是个颇具好奇心的性情中人。
警察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凝视着墙壁。他能感受到站在背后的富冈夫妇一向缺乏热情的目光。警察背后随处都能感受到那种轻蔑的视线,仿佛一块烙铁逼近肌肤。秋夜里迅速弥漫起来的寂静,在广阔的发霉的客厅里扩散开来,渐渐加浓了。窗外有一片栗树林,通向大门口的石板路上,落下一些腐烂的栗子……警察浏览着眼前墙壁上驳杂的匾额,从幻觉里仿佛听到远方传来被杀害的孔雀的悲鸣。
不用说,警察赶往现场时,孔雀们已经尽是一片灿烂的尸骸。他凭自己的耳朵是听不到这种声音的。然而,这种浓密的夜的远方,仿佛执拗地连续回荡着被害孔雀们狂躁的呼喊,宛若黝黑的质地里交织着金丝和银线。
警察被刚才那句没好气的回答刺伤了,心情很是不快,他立即指着那张美少年的照片,回过头来问道:
“这是谁?”
富冈死人般的眼睛这时才忽然亮了一下,宛如波间飞跃的鱼鳞的闪光。
“是我。”
“啊?”
“就是我,十七岁时的照片。父亲在自家的院子里拍的。”
妻子的脸上浮现着轻蔑的微笑,这和她所期待的警察被惊呆时的心理感触完全相同。
“看现在的富冈很难想象吧?开始时我和警察先生的意见是一致的。我结婚时,富冈仅仅保留着这张照片上一点点儿影子。我们结婚毕竟是五年前的事了。”
警察决心严守礼仪,他不苟言笑,也不显露惊愕,不过,他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觉得这正是富冈少年时代的面颜无疑。因为职业关系而对人物相貌那么精通的自己,开始以来竟然丝毫没有想到这张照片和富冈的相似之处,岂非咄咄怪事。
那么,照此说来,富冈的眉毛形状和那位美少年的眉毛形状是一样的。一双清炯的美丽的眼睛既像又不像,眼角下面鼓胀着重重皱纹,但眼圈儿都一样。鼻官相同,给人冷酷感觉的薄薄的嘴唇也是相同的。
然而,如今令人害怕的是,富冈缺乏曾经拥有的美!仅凭缺乏美就能如此打乱警察职业性的判断,这也是不可思议的。但这种缺乏是彻底的,不寻常的。如今的富冈似乎是往昔的富冈极其拙劣的一幅漫画,不是用强劲而单纯的线条夸张地表现其特征,而是过于拘泥于局部的忠实描摹,运用易于削弱和损害其形象的、缺少自信的线条作成,给人一种失去相似之点的印象。
一旦说出这照片“就是我”,一切思绪猝然纷乱,所有的相似之点犹如被炙烤而鲜明地浮现出来。眼下,警察也不怀疑这是富冈少年时代的面孔了。
——离开富冈家,他骑着自行车回警署,现实中疲惫不堪的富冈的容颜从他脑子里消泯了,而那张绝世美少年的面影次第展开,这使他大吃一惊。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幻想中的面影却像月亮一般在警察眼前闪现。
从这里到警署,必须经过一条尚未铺设柏油的石子路面。道路一侧毗连着竹林,人家的灯火透过竹丛泛着昏黄的光亮。道路另一侧是一片收割过的稻田和旱地。这条路骑自行车很不容易,警察终于下了自行车,身子扫着竹林,推着车子向前行走。
这条路是从M游乐园直接到达高架桥的近道。突然,背后袭来一团光芒,一下子搅乱了警察面前的身影。他明白,驶往M游乐园的一辆汽车碾着碎石子正从这条路上穿过。
警察将身子更加挨近竹丛,推着车子前行。驾驶台上紧贴司机坐着一个女人,她那白色的头巾在警察眼里一闪而过。相当破旧的大卡车,黑夜里拖着沾满尘土的车体,车轮在凹凸的碎石路上颠颠簸簸,大摇大摆地开了过去。
警察又回到静寂之中。他停下自行车,为了思考种种问题,他想休息一下,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天空依稀映现着M游乐园森林黝黑的树影,那里散射着火灾现场一般红彤彤的灯光。其中极为缓慢地移动着红、黄、绿的光球,那或许是最高一台空中游览车顶端的灯火。
三
……警察回去之后,富冈要妻子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妻子听到吩咐,离开时用响亮而动听的嗓音甩下一句寻常话来:
“你要考虑什么呢?那件事不会是你干的吧?”
“瞧你说的!你完全可以证明我不在现场嘛。”
“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
妻子走后,富冈一个人深深埋在沙发椅里,抽着香烟。妻子离开自己身边,他感到,犹如一台贩卖旋转风车的货郎车忽然走远了。
富冈想,已是夜深渐思灯火亲的季节了。应该将搁置一个夏季的煤气炉搬出来打扫一番了。孩子时代,他在这同一间屋子里,站在同样古旧而潮湿的天津地毯上,感受着这个季节最初的炉火的温暖。想起这个,不免泛起深沉的怀思。
孔雀之死,由于今夜警察来访,变得格外贴近自身了。它们遇害前日,自己那样深情地眺望,究竟出于何种因由呢?孔雀之死给自己带来的冲击,直到刚才为止,昼夜不停地持续而来,犹如一团又一团酩酊,接连不断沉淀在富冈心头。警察来访后,此种感情立即醒来,站起身子,成为同现实紧密相关的东西。梦幻之死,成为残虐而绚烂的死亡。而且,由于警察这种职业所付诸的一种奇怪的暗示力量,以及将那人的眼睛、声音和所有一切事物中所存在的虚构的现实,犹如蚀刻画一般进行一番浸染和渗透的腐蚀效用,使人感觉到富冈本身和孔雀之死具有一种不平凡的关系。这也就像妻子所适时提醒的那样,抑或是他梦中所犯下的罪行。
只有进行这样的考量,才能清晰地获得那种潜隐于罪行中的无意义的——美一般无意义的、拒绝人们理解的要素。富冈认为,如果用“豪奢”这个词儿形容人们饲养孔雀,那么这个词儿更适合用来形容杀害孔雀。他感到,这种不合常理的要因尽皆来自“孔雀”这一存在本身。饲养千头牛,饲养千匹马,或者饲养千只金丝雀,倒也可以称作豪奢,但将它们杀戮,一点也不豪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