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金托什(第8/10页)
麦金托什看着他,心里充满蔑视。这人的自鸣得意让他愤慨,不过有种莫名的东西让他坚持说下去。
“记得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儿吧?就算今晚待在家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跟你打皮克牌。”麦金托什说。
“我回来再跟你玩皮克牌。让我改变计划的卡纳卡人还没生出来呢。”
“最好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就待着你的吧。”
麦金托什耸了耸肩膀。既然已经再三提醒过他,再不听就是他的事了。沃克尔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麦金托什开始阅读,马上又想起了什么:他自己的所做所为或许也该让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来到厨房,找个借口跟厨子聊了几分钟,然后取出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当留声机吱吱嘎嘎播放出忧郁的旋律——一家伦敦音乐厅演出的滑稽歌曲时,他却在侧耳谛听夜幕深处的声响。唱片在他肘边回转出阵阵喧闹,人声嘈杂刺耳,然而他却像被包围在一种神秘的静寂之中,耳畔能听见碎浪拍打礁石发出的沉闷鸣响。他听见微风的叹息,很远,在椰树的枝叶间。这是要等多久呢?太可怕了。
他听到一阵沙哑的笑声。
“真是稀罕事啊。很少见你自己放曲子听,麦克。”
沃克尔站在窗前,脸红红的,咋咋呼呼一副快活的样子。
“看见啦,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嘛。你放那东西干吗?”
沃克尔走进屋子。
“有点儿萎靡不振,对吧?放支曲子能让你精神点儿?”
“我是给你放追思弥撒。”
“那是什么鬼东西?”
“《半份苦啤加一份黑啤》。”
“那也是响当当的好歌,听多少遍我都不在意。这会儿玩玩皮克牌吧,看我把你的钱统统赢来。”
他们玩了起来,沃克尔还是老一套,为了赢牌连唬带骗,戏弄对手,嘲笑对方失误,耍出种种招数,不停地叱责,以此为乐。眼下,麦金托什已恢复了冷静,从不安之中摆脱出来。他观察着这位傲慢专横的老人,体味自己那份冷静的自制,并获得一种超然的乐趣。马努马正静静躲在什么地方,坐等时机到来。
沃克尔赢了一局又一局,最后高高兴兴把赢来的钱装进口袋里。
“你还得等几年才能有机会跟我较量,麦克。事实上我有玩牌的天分。”
“我不知道什么天分,只不过碰巧发给你十四张王牌罢了。”
“好牌手总是来好牌,”沃克尔反驳道,“我要是拿到你那些牌也一样赢。”
他接着滔滔不绝讲起故事来,说自己在各种场合跟许多臭名昭著的赌棍打过牌,一个个输得精光,大惊失色。他牛皮吹个没完,对自己赞不绝口,麦金托什听得专心致志。现在他要积攒对上司的仇恨,沃克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都在增加他的愤怒。最后沃克尔站了起来。
“好了,我要去睡了,”他打了个响亮的哈欠说,“明天还有不少事儿呢。”
“都有什么事?”
“我骑马去岛的另一边,五点钟就得出发,估计很晚才能回来,赶不上晚饭了。”
晚餐的时间一般是七点。
“那就改在七点半吧。”
“我看行。”
麦金托什看着他磕出烟斗里的烟灰。那股与生俱来的活力既原始又旺盛,不可思议的是死亡就要降临到他的头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在麦金托什那双冷静、阴郁的眼睛里闪过。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我的老天爷!我要你跟着干吗?那匹母马载我一个人就已经够了,它可不愿意再拉上你,跑那三十多英里的路。”
“也许你不太了解马陶图人的情绪。我认为我跟你一块去更安全些。”
沃克尔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
“打起架来你的确大有用处。我可不是闻风就丧胆的人。”
此刻,那丝微笑从麦金托什的眼睛蔓延到了他的嘴角。他双唇痛苦地扭动着。
“Quem deus vult perdere prius dementat.[5]”
“这是什么鬼话?”沃克尔问。
“拉丁语。”麦金托什答了一句,走出门去。
他又低声笑起来,心境也有了变化。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一切都交由命运摆布吧。几周以来他头一次睡得这么踏实。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他来到室外,清晨的新鲜空气让他感到欣悦。蓝色的大海比大多数日子更为鲜亮,天空也更加绚烂。信风清新宜人,轻轻拂过礁湖,泛起一片波纹,犹如戗着毛刷一块天鹅绒。他感觉自己更强壮,也更年轻了。他带着热情投入一天的工作,午饭后又睡了一觉。傍晚降临,他给枣红马装上马鞍,骑马漫步穿过那片灌木林,用全新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最不同寻常的是,他可以把沃克尔完全抛在脑后,对他来说,这个人就像从来都不存在。
他回来时已是傍晚,骑马让他出了不少汗,便去洗浴一番。然后,他坐在走廊上抽烟斗,远望礁湖上的日头慢慢落下。夕阳让礁湖呈现出玫瑰色、紫色和绿色,美丽异常。他感到与世无争,也不再跟自己作对。这时,厨子出来跟他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问是否还要等一等。麦金托什露出友善的微笑,看了看手表。
“已经七点半了,最好不要等了。谁知道长官什么时候回来呢。”
仆人点点头,不一会儿,麦金托什看见他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穿过院子,于是懒洋洋地站起身,走进就餐室吃晚饭。那件事发生了吗?这种不确定性很值得玩味,麦金托什暗暗笑了起来。食物似乎不像往常那样单调,即便又做了碎牛肉饼——每当厨子那点可怜的创造力枯竭,他就一成不变地端出这道菜——但尝起来奇迹般香浓美味。晚饭后,他悠悠然溜达到平房取一本书。他喜欢这种极度的寂静,尤其是夜幕降临,繁星已在天空闪耀。他喊人送来一盏灯,很快就听见中国人光着脚板啪哒啪哒走了过来,随后一道光线刺破黑暗,厨子把灯往书桌上一放便无声地溜出了房间。麦金托什像脚底生了根一样定在地上——在他眼前,几张纸胡乱地半遮半掩着那把左轮手枪。他的心剧烈跳动着,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说,那件事做完了。
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枪。有四个弹膛已经空了[6]。他犹豫了一下,疑虑地望着外面的夜色,但那里空无一人。他急忙往弹膛里填上四颗子弹,将左轮手枪锁进自己的抽屉。
他坐下来等待着。
一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仿佛在写着什么,其实,既没有写也没有读。他只是在听,侧耳谛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最后他听见一阵迟疑的脚步声,知道是那个中国厨子。